林徽因散文精选
林徽因,被胡适誉为中国一代才女。下面是小编整理的一些林徽因散文精选,欢迎阅读。
林徽因精选散文【1】
有情怀的人,真的自带光芒
情怀是一个大词,有掷地有声的金属感。
还有温度,还有光泽,还有体积和存在感。
有情怀的人可亲可怀。
情怀二字让人动容。
有情怀的人更让人动容——那分明全是对人间真意的交代,一笔笔,又隆重又从容。
读复旦学者张新颖所著《沈从文的后半生》,几度哽咽。
这个1949年以后封笔的文人,在1950年9月的日记中写道:生命封锁在躯壳里,一切隔离着,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烧,慢慢熄灭。
搁下笔快有两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义。
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
1952年,他写下这样的一篇日记:3月27日在华大,早起散步,天边一星子,极感动。
沈先生心怀大爱、大美,一个有情怀的作家,怀了对山川河流的深情,怀了对凤凰永远的痴情的深爱,却在后半生饱受侮辱。
然而,他看到天边一星子、花花草草、坛坛罐罐仍然那般心动。
美那么让人心碎。
多少年后,看到张充和在墓碑上为她的二姐夫撰书:“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不免动容。
沈先生担得起赤子二字。
手边一套《中国服饰研究》,每一篇全是先生心血。
他待光阴、国家、爱情都如待日月山川,每一个细胞都热烈跳动,直至生命终了。
年轻时读林徽因,总是纠缠于她和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之间,格局太小。
真正的林徽因性格凛凛,几乎没有女友,抑或是因为她的美貌与才情?又一说性格粗暴,我倒更欢喜她脾气不好,脾气不好的人往往率真。
战火纷飞时,她与梁坐着驴车行遍千山万水,积劳成疾,终至肺病,住在山东李庄整理那些老建筑资料。
儿子梁从诫问:妈,鬼子打进来怎么办?她坦荡荡:投江呀,还能如何?
那铿锵之态,才是林徽因。
1950年,北京拆古城墙。
梁、林一次次奔波,找首长,“拆了以后永远再也没有城墙……”捶胸、乞求、痛哭。
无用。
首长只说了一句古诗回答:夕阳无限好。
林徽因病倒,咳血,号啕大哭。
这也是林徽因,有情怀的林徽因,早抛弃了小情小爱的林徽因。
她的心里,装的是中国的好河山。
去东北大学讲座。
在林、梁二人住过的地方久久徘徊。
三九寒天,孱弱的林徽因如何度过了东北的冰雪寒天?
深夜,听蒋勋先生讲《红楼梦》。
听到深情处,心是热的、湿的。
他于红楼梦,是天地有仁,是美在成久。
连贾瑞、王熙凤他亦有深情与体恤,但凡世间万物皆有灵,蒋勋看得见《红楼梦》中每朵花儿的好,每株植物的深情。
他仿佛与那里的每个人都是故交,都怀着体谅与懂得。
那么多人讲《红楼梦》,我独迷恋蒋勋先生的解读——因为怀着对人的悲悯与感激。
我还喜欢金农。
金农的画不算最好,逸品中不会有金农。
金农的好是因为他的情怀——梅花是拙朴的,哑妻是羞涩的……
千多万朵的梅花都是你的同谋。
那漆书也只能金农写。
朴素高深的东西,越简单的人越写得好。
“记得那人同座,忽有斯人可想……”这样的题款带着情义与温度。
那人是谁?斯人又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金农在暗夜的梅花下有这样的情怀。
拍《最好的时光》时,侯孝贤已经59岁。
还有许鞍华,拍《黄金时代》时,已经60岁。
他们仍然似少年,怀着笃定的激情,眼神干净炽烈,永怀赤子之心。
有时他们并不是在拍萧红或舒淇演的白衬衣少女,他们在拍一种渐次消失的情怀——有关青春、梦想、青涩、味道、气息……
他们身体里一直有一根透明的、蓝色的骨头,招引他们一直向前、向前,那根始终都在的骨头,唤做“情怀”。
前些日子去日本,在银座找到一家久负盛名的“寿司店”。
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做寿司,从年轻时做到现在,每天只做那么多,充分保证原材料的新鲜和口味的纯正。
做寿司的神情一丝不苟,有再多的人排队该打烊仍然打烊,每天只做固定数量的寿司。
“做多了就燥了,不好吃了,味道差了一点就不是我做的寿司了……”永远那么专注的眼神,对寿司的深情从一而终。
执着便是情怀。
师友王祥夫,每到一城便去逛菜市场与杂货店,找当地苍蝇馆寻美食……那写出来的文章,拙朴、厚实,带着新鲜生动的气息,那份朴素、踏实,亦是情怀。
我父亲,一生孤傲,朋友甚少。
执着于艺术、天文、地理,每有知己,便通宵达旦说星空、时间、霍金。
他保持对自然的厚朴之心,从不炫耀自己的技能,踏实肯定过好每一天。
到老都有赤子之心。
我母亲,总似古人的古道心肠。
对门送来几个凉菜,她总要还回去几条鱼几斤肉。
对素不相识的人,亦怀有同样的热烈。
我家每年春节都有陌生人跟着过年。
是母亲从街上认识的流浪人。
这个习惯,已经几十年。
母亲说:“也是个人呀,除夕在外流浪多可怜……”我总认为母亲是魏晋时期的人,那样热的衷肠,那样烈的性子。
一个书法家写下这样的话:
我向往那样的书写状态,自然至简,没有故作的娇柔,只是自自然然的书写,没有夸张的炫技,没有扭扭捏捏,没有什么佯狂,笔尽其势、腕尽其力……
多像去盘转小叶紫檀,慢慢盘出油来,盘出自然的光泽,把光阴与岁月的耐心加进去,把挫折与伤痛加进去,去掉浮躁,保持天真,保持独立的思想,人格、情怀,不攀附、不矫情、不做作,依靠自己的精神强度,不依赖那些空洞无物的外在来装修内心,真正的情怀,是每个人的精神图腾。
那情怀是血、是肉,是骨头、筋,是每根神经的惊动,也是千年回眸时那定格的情义——你来不来我都在,你在不在我都来。
更多的时候,情怀,是日常人生中的柴米油盐、相濡以沫、白头偕老,是爱生活,爱人生,爱这鲜衣怒马,也爱那时光惊雪、繁花不惊。
是日,收到老友手写长信,落在宣纸上的字仿佛跳舞,她问我干眼症好些没?又问天冷了否?她寄来一箱子辣椒,是自家腌制的,附上食用方法,没有惊天动地,但每一个字都是情义、情怀。
那情怀明显有着中国的温度。
林徽因精选散文【2】
山西通信
1
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更流动得使人可以忘记很多的事,单单在一点什么感情底下,打滴溜儿转;更不用说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垒、村落,映衬着夕阳的一角庙,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处使人心慌心痛。
2
我是没有出过门的,没有动身之前不容易动,走出来之后却又不知道如何流落才好。
旬日来眼看去的都是图画,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
黑夜中在山场里看河南来到山西的匠人,围住一个大红炉子打铁,火花和铿锵的声响,散到四围黑影里去。
微月中步行寻到田垄废庙,划一根“取灯”偷偷照看那了望观音的脸,一片平静,几百年来没有动过感情的,在那一闪光底下,倒像挂上一缕笑意。
3
我们因为探访古迹走了许多路,在种种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兴废。
在草丛里读碑碣,在砖堆中间偶然碰到菩萨的一只手一个微笑,都是可以激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觉来的。
乡村的各种浪漫的位置,秀丽天真。
中间人物维持着老老实实的鲜艳颜色,老的扶着拐杖,小的赤着胸背,沿路上点缀的,尽是他们明亮的眼睛和笑脸。
由北平城里来的我们,东看看,西走走,夕阳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云块、天,和我们之间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碍。
我乐时就高兴地笑,笑声——直散到对河对山,说不定哪一个林子,哪一个村落里去!我感觉到一种平坦,或许是辽阔,和地面恰恰平行着舒展开来,感觉最边沿的边沿,和大地的边沿,永远赛着向前伸去……
4
我不会说,说起来也只是一片疯话,人家不耐烦听。
让我描写一些实际情形,我又不大会。
总而言之,远地里,一处田亩有人在工作,上面青的、黄的,紫的,分行地长着;每—处山坡上,都有人在走路、放羊,迎着阳光,背着阳光,投射着转动的光影;每——个小城,前面站着城楼,旁边睡着小庙,那里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地、满足地守着他们那一角天地,近地里,则更有的是热闹,一条街里站满了人,孩子头上梳着三个小辫子的,四个小辫子的,乃至于五六个小辫子的,衣服简单到只剩一个红兜肚,上面隐约也总有他嬷嬷挑的两三朵花!
5
娘娘庙前面树荫底下,你又能阻止谁来看热闹教书先生出来了,军队里兵卒拉着马过来了,几个女人娇羞地手拉着手,也扭着来站在一边了,小孩子争着挤,看我们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书先生帮我们拓碑文。
说起来这个那个庙,都是年代久远了,什么时候盖的,谁也说不清了!说话之人来得太多,我们工作实在发生困难了,可是我们大家都顶高兴的,小孩子一边抱着饭碗吃饭,一边睁着大眼看,一点也不松懈。
6
我们走时总是一村子的人来送的,儿媳妇指着说给老婆婆听,小孩们跑着还要跟上一段路。
开栅镇、小相村、大相村,哪一处不是一样的热闹,看到北齐天保三年造像碑,我们不小心,漏出一个惊异的叫喊,他们乡里弯着背的、老点儿的人,就也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知道他们村里的宝贝,居然吓着这古怪的来客了。
“年代多了吧。
”他们骄傲地问。
“多了多了,”我们高兴地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
”“呀,一千四百年!”我们便一起骄傲起来。
7
我们看看这里金元重修的,那里明季重修的殿宇,讨论那式样做法的特异处,塑像神气,手续,天就渐渐黑下来,嘴里觉到渴,肚里觉到饿,才记起一天的日子圆圆整整地就快结束了。
回来躺在床上,绮丽鲜明的印象仍然挂在眼睛前边,引导着种种适意的梦,同时晚饭上所吃的菜蔬果子,便给养充实着我们明天的精力,直到一大颗太阳,红红地照在我们的脸上。
林徽因精选散文【3】
窗子以外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头。
此刻,就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四个乡下人的背影:一个头上包着黯黑的白布,两个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
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墙上休息。
每人手里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一个篮子,那两个在树荫底下我看不清楚。
无疑地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再过一刻,抽完一筒旱烟以后,是还要走许多路的。
兰花烟的香味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官觉上来,模糊中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然他们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铁纱窗以外。
铁纱窗以外,话可不就在这里了。
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过是永远地在你窗子以外罢了。
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区域的起伏的山峦,昨天由窗子外映进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动着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麦黍,都有人流过汗;每一粒黄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间还有的是周折,是热闹,是紧张!可是你则并不一定能看见,因为那所有的周折,热闹,紧张,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
在家里罢,你坐在书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
那里两树马缨,几棵丁香;榆叶梅横出风的一大枝;海棠因为缺乏阳光,每年只开个两三朵——叶子上满是虫蚁吃的创痕,还卷着一点焦黄的边;廊子幽秀地开着扇子式,六边形的格子窗,透过外院的日光,外院的杂音。
什么送煤的来了,偶然你看到一个两个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脸;什么米送到了,一个人掮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屏门;还有自来水,电灯、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皮口袋,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更有时厨子来个朋友了,满脸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进门房;什么赵妈的丈夫来拿钱了,那是每月一号一点都不差的,早来了你就听到两个人唧唧哝哝争吵的声浪。
那里不是没有颜色,声音,生的一切活动,只是他们和你总隔个窗子,——扇子式的,六边形的,纱的,玻璃的!
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来,穿上不能算太贵的鞋袜,但这双鞋和袜的价钱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资,一定只有这价钱的一半乃至于更少。
你出去雇洋车了,拉车的嘴里所讨的价钱当然是要比例价高得多,难道你就傻子似地答应下来?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内行,你就该说,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争!
车开始辗动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
长长的一条胡同,一个个大门紧紧地关着。
就是有开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个女的,坐在小凳上缝缝做做的;另一个,抓住还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头来喊那过路卖白菜的。
至于白菜是多少钱一斤,那你是听不见了,车子早已拉得老远,并且你也无需乎知道的。
在你每月费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
在那一笔伙食费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个数。
难道你知道了门口卖的白菜多少钱一斤,你真把你哭丧着脸的厨子叫来申斥一顿,告诉他每一斤白菜他多开了你一个“大子儿”?
车越走越远了,前面正碰着粪车,立刻你拿出手绢来,皱着眉,把鼻子蒙得紧紧地,心里不知怨谁好。
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丽的稻麦却需要粪来浇!怨乡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脏,发明那么两个篮子,放在鼻前手车上,推着慢慢走!
你怨市里行政人员不认真办事,如此脏臭不卫生的旧习不能改良,十余年来对这粪车难道真无办法?为着强烈的臭气隔着你窗子还不够远,因此你想到社会卫生事业如何还办不好。
路渐渐好起来,前面墙高高的是个大衙门。
这里你简直不止隔个窗子,这一带高高的墙是不通风的。
你不懂里面有多少办事员,办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浓眉大眼的,对着乡下人做买卖的吆喝诈取;多少个又是脸黄黄的可怜虫,混半碗饭分给一家子吃。
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戏?
但是如果里面真有两三个人拼了命在那里奋斗,为许多人争一点便利和公道,你也无从知道!
到了热闹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别包厢里看戏一样,本身不会,也不必参加那出戏;倚在栏杆上,你在审美的领略,你有的是一片闲暇。
但是如果这里洋车夫问你在哪里下来,你会吃一惊,仓卒不知所答。
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这出来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动。
偶一抬头,看到街心和对街铺子前面那些人,他们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时间金钱的限制下采办他们生活所必需的。
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监督着店里的伙计秤秤。
二斤四两,二斤四两的什么东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两个女人的认真的神气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关的货物。
并且如果秤得少一点时,那两个女人为那点吃亏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秤得多时,那伙计又知道这年头那损失在东家方面真不能算小。
于是那两边的争持是热烈的,必需的,大家声音都高一点;女人脸上呈块红色,头发披下了一缕,又用手抓上去;伙计则维持着客气,口里嚷着:错不了,错不了!
热烈的,必需的,在车马纷纭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车边冲出来两个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两脚快跑。
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电车正在拐大弯。
那两人原就追着电车,由轨道旁边擦过去,一边追着,一边向电车上卖票的说话。
电车是不容易赶的,你在洋车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赶车的担心。
但是你也知道如果这趟没赶上,他们就可以在街旁站个半点来钟,那些宁可盼穿秋水不雇洋车的人,也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而必需计较和节省到洋车同电车价钱上那相差的数目。
此刻洋车跑得很快,你心里继续着疑问你出来的目的,到底采办一些什么必需的货物。
眼看着男男女女挤在市场里面,门首出来一个进去一个,手里都是持着包包裹裹,里边虽然不会全是他们当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当中夹着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则亦必是他们生活中间闪着亮光的一个愉快!你不是听见那人说么?里面草帽,一块八毛五,贵倒贵点,可是“真不赖”!他提一提帽盒向着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脑袋,微笑充满了他全个脸。
那时那一点迸射着光闪的愉快,当然的归属于他享受,没有一点疑问,因为天知道,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俭,使他赚来这一次美满的,大胆的奢侈!
那点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发生的喜悦,在你身上却完全失掉作用,没有闪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费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围生活程度一比较,
严格算来,可不都是非常靡费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难过一次,所以车子经过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怀疑,前后徬徨不着边际。
并且看了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货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难道不晓得它们多半是由那一国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奢侈是不能给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惧烦恼。
每一尺好看点的纱料,每一件新鲜点的工艺品!
你诅咒着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没有生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
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又可以知道点内地纯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礼拜也是值得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那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
不错,许多时髦的学者常常骄傲地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那里一个陌生的地方了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
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梁的小小世界。
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洋鬼子们的一些浅薄,千万学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就是客栈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把你搁在里面。
接触和认识实在谈不到,得天独厚的闲暇生活先不容你。
一样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机而是一点做买卖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来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计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烧饼和几颗莎果的钱;遇着同行的战战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诚意,遇着困难时好互相关照帮忙,到了一个地方你是真带着整个血肉的身体到处碰运气,紧张的境遇不容你不奋斗,不与其他奋斗的血和肉的接触,直到经验使得你认识。
前日公共汽车里一列辛苦的脸,那些谈话,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
陕西过来作生意的老头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气,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车的客人执着红粉包纸烟递到汽车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挟住一个蓝布包袱,一个钱包,是在用尽她的全副本领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错过站头,还亏别个客人替她要求车夫,将汽车退行两里路,她还不大相信地望着那村站,口里噜苏着这地方和上次如何两样了。
开车的一面发牢骚一面爬到车顶替老太婆拿行李,经验使得他有一种涵养,行旅中少不了有认不得路的老太太,这个道理全世界是一样的,伦敦警察之所以特别和蔼,也是从迷路的老太太孩子们身上得来的。
话说了这许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着,窗外送来溪流的喧响,兰花烟气味早已消失,四个乡下人这时候当已到了上流“庆和义”磨坊前面。
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计很好笑的满脸挂着麦粉,让你看着磨坊的构造;坊下的木轮,屋里旋转着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来回看你所不经见的农具在日影下列着。
院中一棵老槐、一丛鲜艳的杂花、一条曲曲折折引水的沟渠,伙计和气地说闲话。
他用着山西口音,告诉你,那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麦粉,每包的价钱约略两块多钱。
又说这十几年来,这一带因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关闭了多少家,外国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作他们避暑的别墅。
惭愧的你说,你就是住在一个磨坊里面,他脸上堆起微笑,让麦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着,说认得认得,原来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个外国牧师,待这村子极和气,乡下人和他还都有好感情。
这真是难得了,并且好感的由来还有实证。
就是那一天早上你无意中出去探古寻胜,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动不动就是宋辽的原物,走到山上一个小村的关帝庙里,看到一个铁铎,刻着万历年号,原来是万历赐这村里庆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样流落到卖古董的手里。
七年前让这牧师买去,晚上打着玩,嘹亮的钟声被村人听到,急忙赶来打听,要凑原价买回,情辞恳切。
说起这是他们吕姓的祖传宝物,决不能让它流落出境,这牧师于是真个把铁铎还了他们,从此便在关帝庙神前供着。
这样一来你的窗子前面便展开了一张浪漫的图画,打动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层或两层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听点底细,怎么明庆成王的后人会姓吕!这下子文章便长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亲弟弟,你是不会,也不愿,忘掉的。
据说庆成王是永乐的弟弟,这赵庄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
不过就是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间诏命他们改姓,由姓朱改为姓吕,但是他们还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们不会弄错他们是这一派子孙。
这样一来你就有点心跳了,昨天你雇来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赵庄村来的,并且还姓吕!果然那土头土脑圆脸大眼的少年是个皇裔贵族,真是有失尊敬了。
那么这村子一定穷不了,但事实上则不见得。
田亩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坏。
家家户户门口有特种围墙,像个小小堡垒——当时防匪用的。
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门上白铜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红红绿绿也颇鲜艳。
可是据说关帝庙里已有四年没有唱戏了,虽然戏台还高巍巍的对着正殿。
村子这几年穷了,有一位王孙告诉你,唱戏太花钱,尤其是上边使钱。
这里到底是隔个窗子,你不懂了,一样年年好收成,为什么这几年村子穷了,只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军队驻了三年多等,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娱乐,关帝庙里唱唱戏,得上面使钱?既然隔个窗子听不明白,你就通气点别尽管问了。
隔着一个窗子你还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来吕姓倒水,今天又学洋鬼子东逛西逛,跑到下面养有鸡羊,上面挂有武魁匾额的人家,让他们用你不懂得的乡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门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气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脏水洗衣裳的吕姓王孙的妈,前晚上还送饼到你家来过!
这里你迷糊了。
算了算了!你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的。
【林徽因散文】相关文章:
林徽因经典散文10-26
林徽因优美的散文段落10-26
忆一代才女林徽因随笔散文10-09
林徽因语录10-08
林徽因语录12-21
林徽因作文06-10
林徽因语录精选10-06
林徽因经典情感语录01-17
林徽因的经典语录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