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钱钟书的散文

时间:2022-09-30 02:30:13 随笔 我要投稿
  • 相关推荐

钱钟书的散文

  说笑

钱钟书的散文

  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

  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

  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

  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

  老实说,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

  把幽默来分别人兽,好象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

  他在《动物学》里说:“人是唯一能笑的动物。

  近代奇人白伦脱(W.S.Blunt)有《笑与死》的一首十四行诗,略谓自然界如飞禽走兽之类,喜怒爱惧,无不发为适当的声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声。

  不过,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奢侈品,因为人类并不都需要笑。

  禽兽的鸣叫,尽够来表达一般人的情感,怒则狮吼,悲则猿啼,争则蛙噪,遇冤家则如犬之吠影,见爱人则如鸠之呼妇(cooing)。

  请问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来表现呢?然而造物者已经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给了整个人类,脸上能做出笑容,嗓子里能发出笑声;有了这种本领而不使用,未免可惜。

  所以,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

  笑的本意,

  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丰富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贫乏的遮盖。

  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文学。

  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从眼睛里泛到口角边。

  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载东王公投壶不中,“天为之笑”,张华注谓天笑即是闪电,真是绝顶聪明的想象。

  据荷兰夫人(LadyHolland)的《追忆录》,薛德尼.斯密史(SidneySmith)也曾说:“电光是天的诙谐(Wit)。

  笑的确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

  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替高悬普照的太阳和月亮,所以我们也不能把笑变为一个固定的、集体的表情。

  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

  这种机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髅的露齿,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

  柏格森《笑论》(LeRire)说,一切可笑都起于灵活的事物变成呆板,生动的举止化作机械式~{(LemcaniqueplaquesurLevivant)。

  所以,复出单调的言动,无不惹笑,像口吃,像口头习惯语,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

  老头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为老头子不如少年人灵变活动,只是一串僵化的习惯。

  幽默不能提倡,也是为此。

  一经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变化不拘的弄成刻板的。

  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料,这种笑本身就可笑。

  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

  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

  假如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约齐了时刻,成群结党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场里的滑稽大会串。

  国货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况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

  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产生幽默家,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

  挂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脸当然身价大增,脱离戏场而混进文场;反过来说,为小花脸冒牌以後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艺只能算是“游艺”。

  小花脸也使我们笑,不错!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绝然不同。

  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

  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

  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决不能标为主张,更不能当作职业。

  我们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象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

  把幽默当为一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那便是液体凝为固体,生物制成标本。

  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卖笑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马克.吐温(MarkTwain):自十八世纪末叶以来,德国人好讲幽默,然而愈讲愈不相干,就因为德国人是做香肠的民族,错认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扎得停停当当,作为现成的精神食料。

  幽默减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

  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

  提倡幽默作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

  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

  我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听来声音倒是笑,只是马脸全无笑容,还是拉得长长的,像追悼会上后死的朋友,又像讲学台上的先进的大师。

  大凡假充一桩事物,总有两个动机。

  或出于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艺术,就收集骨董,附庸风雅。

  或出于利用,例如坏蛋有所企图,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

  幽默被假借,想来不出这两个缘故。

  然而假货毕竟充不得真。

  西洋成语称笑声清扬者为“银笑”,假幽默像掺了铅的伪币,发出重浊呆木的声音,只能算铅笑。

  不过,“银笑”也许是卖笑得利,笑中有银之意,好比说“书中有黄金屋”;姑备一说,供给辞典学者的参考。

  论快乐

  在旧书铺里买回来维尼(Vigny)的《诗人日记》(Journald'unpote),信手翻开,就看见有趣的一条。

  他说,在法语里,喜乐(bonheur)一个名词是“好”和“钟点”两字拼成,可见好事多磨,只是个把钟头的玩意儿(Silebonheurn'taitqu'unebonnedenie!)。

  我们联想到我们本国话的说法,也同样的意味深永,辟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

  所以我们又概叹说:”欢娱嫌夜短!”因为人在高兴的时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

  德语的沉闷(langweile)一词,据字面上直译,就是“长时间”的意思。

  《西游记》里小猴子对孙行者说:“天上一日,下界一年。

  这种神话,确反映着人类的心理。

  天上比人间舒服欢乐,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间一年在天上只当一日过。

  从此类推,地狱里比人间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难度;段成式《西阳杂俎》就说:“鬼言三年,人间三日。

  嫌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过来说,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岁死,只能算是短命夭折。

  所以,做神仙也并不值得,在凡间已经三十年做了一世的人,在天上还是个未满月的小孩。

  但是这种“天算”,也有占便宜的地方:譬如戴君孚《广异记》载崔参军捉狐妖,“以桃枝决五下”,长孙无忌说罚得太轻,崔答:“五下是人间五百下,殊非小刑。

  可见卖老祝寿等等,在地上最为相宜,而刑罚呢,应该到天上去受。

  “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

  快过的决不会永久;我们说永远快乐,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地自相矛盾。

  在高兴的时候,我们空对瞬息即逝的时间喊着说:“逗留一会儿罢!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久,你该向痛苦里去找。

  不讲别的,只要一个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约不来的下午,或者一课沉闷的听讲——这许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尝到什么叫做“永生”的滋味。

  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

  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

  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

  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

  在我们追求和等候的时候,生命又不知不觉的偷度过去。

  也许我们只是时间消费的筹码,活了一世不过是为那一世的岁月充当殉葬品,根本不会想到快乐。

  但是我们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当,我们还理想死后有个天堂,在那里——谢上帝,也有这一天!我们终于享受到永远的快乐。

  你看,快乐的引诱,不仅像电兔子和方糖,使我们忍受了人生,而且彷佛钓钩上的鱼饵,竟使我们甘心去死。

  这样说来,人生虽痛苦,却不悲观,因为它终抱着快乐的希望;现在的账,我们预支了将来去付。

  为了快活,我们甚至于

  愿意慢死。

  穆勒曾把“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比较。

  假使猪真知道快活,那么猪和苏格拉底也相去无几了。

  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

  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神的两种,这是最糊涂的分析。

  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尽管快乐的原因是肉体上的物质刺激。

  小孩子初生了下来,吃饱了奶就乖乖地睡,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虽然它身体感觉舒服。

  缘故是小孩子时的精神和肉体还没有分化,只是混沌的星云状态。

  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

  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将离别时的宴席,随它怎样烹调得好,吃来只是土气息,泥滋味。

  那时刻的灵魂,彷佛害病的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光都是好东西。

  快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怍。

  假如你犯罪而真觉快乐,你那时候一定和有道德、有修养的人同样心安理得。

  有最洁白的良心,跟全没有良心有最漆黑的良心,效果是相等的。

  发现了快乐由精神来决定,人类文化又进一步。

  发现这个道理,和发现是非善恶取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一样重要。

  公理发现以后,从此世界上没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

  发现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据,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

  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

  于是,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一箪食,一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

  所以我们前面说,人生虽不快乐,而仍能乐观。

  譬如从写《先知书》的所罗门直到做《海风》诗的马拉梅(Mallarme),都觉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体困倦。

  但是偏有人能苦中作乐,从病痛里滤出快活来,使健康的消失有种赔偿。

  苏东坡诗就说:“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

  王丹麓《今世说》也记毛稚黄善病,人以为忧,毛曰:“病味亦佳,第不堪为躁热人道耳!”在着重体育的西洋,我们也可以找着同样达观的人。

  工愁善病的诺凡利斯(Novalis)在《碎金集》里建立一种病的哲学,说病是“教人学会休息的女教师”。

  罗登巴煦(Rodenbach)的诗集《禁锢的生活》(LesViesEncloses)里有专咏病味的一卷,说病是“灵魂的洗涤(puration)”。

  身体结实、喜欢活动的人采用了这个观点,就对病痛也感到另有风味。

  顽健粗壮的十八世纪德国诗人白洛柯斯(B.H.Brockes)第一次害病,觉得是一个“可惊异的大发现(EinebewunderungswrdigeErfindung)”。

  对于这种人,人生还有什么威胁?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

  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

  能一贯抱这种态度的人,当然是大哲学家,但是谁知道他不也是个大傻子?

  是的,这有点矛盾。

  矛盾是智慧的代价。

  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

  猫

  “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面了--”颐谷这样譬释着,想把心上一团蓬勃的愤怒象梳理乱发似的平顺下去。

  诚然,主妇的面,到现在还没瞧见,反正那混帐猫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也无从打他。

  只算自己晦气,整整两个半天的工夫全白费了。

  李先生在睡午觉,照例近三点钟才会进书房。

  颐谷满肚子憋着的怒气,那时都冷了,觉得非趁热发泄一下不可。

  凑巧老白送茶进来,颐谷指着桌子上抓得千疮百孔的稿子,字句流离散失得象大轰炸后的市民,说:“你瞧,我回去吃顿饭,出了这个乱子!我临去把誊清的稿子给李先生过目,谁知他看完了就搁在我桌子上,没放在抽屉里,现在又得重抄了。

  老白听话时的点头一变而为摇头,叹口微气说:“那可就糟啦!这准是‘淘气’干的。

  ‘淘气’可真淘气!太太惯了它,谁也不敢碰它根毛。

  齐先生,您回头告诉老爷,别让‘淘气’到书房里来。

  他躬着背蠕缓地出去了。

  “淘气”就是那闹事的猫。

  它在东皇城根穷人家里,原叫做‘小黑’。

  李太太嫌‘小黑’的称谓太俗,又笑说:“那跟门房‘老白’不成了一对儿么?老白听了要生气的”。

  猫送到城南长街李家那天,李太太正在请朋友们茶会,来客都想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

  一个爱慕李太太的诗人说“:在西洋文艺复兴的时候,标准美人都要生得黑,我们读莎士比亚和法国七星派诗人的十四行诗,就知道使他们颠倒的都是些黑美人。

  我个人也觉得黑比白来得神秘,富于含蓄和诱惑。

  一向中国人喜欢女人皮肤白,那是幼稚的审美观念,好比小孩只爱吃奶,没资格喝咖啡。

  这只猫又黑又美,不妨借莎士比亚诗里的现成名字,叫它‘darklady’,再雅致没有了。

  有两个客人听了彼此做个鬼脸,因为这诗人说话明明双关着女主人。

  李太太自然极高兴,只嫌“darklady”名字太长。

  她受过美国式的教育,养成一种逢人叫小名以表亲昵的习气,就是见了莎士比亚的面,她也会叫他bill,何况猫呢?所以她采用诗人的提议,同时来个简称,叫“Darkie。

  大家一致叫:“妙!”,这猫听许多人学自己的叫声,莫名其妙,也和着叫:“妙!妙!”(miaow!miaow!)没人想到这简称的意义并非“黑美人”,而正是李太太嫌俗的“小黑”。

  一个大名鼎鼎的老头子,当场一言不发,回家翻了半夜的书,明天清早赶来看李太太,讲诗人的坏话道:“他懂什么?我当时不好意思跟他抬扛,所以忍住没有讲。

  中国人一向也喜欢黑里俏的美人,就象妲己,古文作‘〔黑旦〕己’,就是说她又黑又美。

  〔黑旦〕己刚是‘Darkie’的音译,并且也译了意思。

  哈哈!太巧了,太巧了!”这猫仗着女主人的爱,专闹乱子,不上一星期,它的外国名字叫滑了口,变为跟Darkie双声叠韵的混名:“淘气”。

  所以,好象时髦教会学校的学生,这畜生中西名字,一应俱全,而且未死已蒙谥法--混名。

  它到李家不足两年,在这两年里,日本霸占了东三省,北平的行政机构改组了一次,非洲亡了一个国,兴了一个帝国,国际联盟暴露了真相,只算一个国际联梦或者一群国际联盲,但是李太太并没有换丈夫,淘气还保持着主人的宠爱和自己的顽皮。

  在这变故反复的世界里,多少人对主义和信仰能有同样的恒心呢?

  这是齐颐谷做李建侯试用私人秘书的第三天,可是还没瞻仰过那位有名的李太太。

  要讲这位李太太,我们非得用国语文法家所谓“最上级形容词”不可。

  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长相最好看,她为人最风流豪爽,她客厅的陈设最讲究,她请客的次数最多,请客的菜和茶点最精致丰富,她的交游最广。

  并且,她的丈夫最驯良,最不碍事。

  假使我们在这些才具之外,更申明她住在战前的北平,你马上获得结论:她是全世界文明顶古的国家里第一位高雅华贵的太太。

  因为北平--明清两代的名士象汤若士、谢在杭们所咒诅为最俗、最脏的北京--在战事前几年忽然被公认为全国最文雅、最美丽的城市。

  甚至无风三尺的北平尘土,也一变而为古色古香,似乎包含着元明清三朝帝国的劫灰,欧美新兴小邦的历史博物馆都派人来装了瓶子回去陈列。

  首都南迁以后,北平失掉它一向政治上的作用;同时,象一切无用过时的东西,它变为有历史价值的陈设品。

  宛如一个七零八落的旧货摊改称为五光十色的古玩铺,虽然实际上毫无差异,在主顾的心理上却起了极大的变化。

  逛旧货摊去买便宜东西,多少寒窘!但是要上古玩铺你非有钱不可,还得有好古癖,还得有鉴别力。

  这样,本来不屑捡旧货的人现在都来买古玩了,本来不得已而光顾旧货摊的人现在也添了身分,算是收藏古董的雅士了。

  那时候你只要在北平住家,就充得通品,就可以向南京或上海的朋友夸傲,仿佛是个头衔和资格。

  说上海和南京会产生艺术和文化,正象说头脑以外的手足或腰腹也会思想一样的可笑。

  周口店“北京人”遗骸的发现,更证明了北平居住者的优秀。

  “北京人”是猴子里最进步的,有如北平人是中国人里最文明的。

  因此当时报纸上闹什么“京派”,知识分子们上溯到“北京人”为开派祖师,所以北京虽然改名北平,他们不自称“平派”。

  京派差不多全是南方人。

  那些南方人对于他们侨居北平的得意,仿佛犹太人爱他们入籍归化的国家,不住地挂在口头上。

  迁居到北平以来,李太太脚上没发过湿气,这是住在文化中心的意外利益。

  李氏夫妇的父亲都是前清遗老,李太太的父亲有名,李先生的父亲有钱。

  李太太的父亲在辛亥革命前个把月放了什么省的藩台,满心想弄几个钱来弥补历年的亏空。

  武昌起义好像专跟他捣乱似的,他把民国恨得咬牙切齿。

  幸而他有个门生,失节作了民国的大官,每月送笔孝敬给他。

  他住在上海租界里,抱过去的思想,享受现代的生活,预用着未来的钱--赊了账等月费汇来了再还。

  他渐渐悟出寓公自有生财之道。

  今天暴发户替儿子办喜事要证婚,明天洋行买办死了母亲要点主,都用得着前清的遗老,谢仪往往可抵月费的数目。

  妙在买办的母亲死不尽,暴发户的儿子全养得大。

  他文理平常,写字也不出色,但是他发现只要盖几个自己的官衔图章,“某年进士”,“某省布政使”,他的字和文章就有人出大价钱来求。

  他才知道清朝亡得有代价,遗老值得一做,心平气和,也肯送女儿进洋学堂念书了。

  李先生的父亲和他是同乡,极早就讲洋务,做候补道时上过“富国裕民”的条陈,奉宪委到上海向洋人定购机器,清朝亡得太早,没领略到条陈的好处,他只富裕了自己。

  他也曾做出洋游历的随员,回国以后,把考察所得,归纳为四句传家格言:“吃中国菜,住西洋房子,娶日本老婆,人生无遗憾矣!”他亲家的贯通过去、现在、未来,正配得上他的融会中国、东洋、西洋。

  谁知道建侯那糊涂虫,把老子的家训记颠倒了。

  第一,他娶了西洋化的老婆,比西洋老婆更难应付。

  爱默在美国人办的时髦女学毕业,本来是毛得撩人、刺人的毛丫头,经过“二毛子”的训练,她不但不服从丈夫,并且丈夫一个人来侍候她还嫌不够。

  第二,他夫妇俩都自信是文明人,不得不到北平来住中国式的旧房子,设备当然没有上海来得洋化。

  第三,他吃日本菜得了胃病。

  这事说来话长。

  李太太从小对自己的面貌有两点不满意:皮肤不是上白,眼皮不双。

  第一点还无关紧要,因为她根本不希罕那种又红又白的洋娃娃脸,她觉得原有的相貌已经够可爱了。

  单眼皮呢,确是极大的缺陷,内心的丰富没有充分流露的工具,宛如大陆国没有海港,物产不易出口。

  进了学校,她才知道单眼皮是日本女人的国徽,因此那个足智多谋、偷天换日的民族建立美容医院,除掉身子的长短没法充分改造,“倭奴”的国号只好忍受,此外面部器官无不可以修补,丑的变美,怪物改成妖精。

  李先生向她求婚,她提出许多条件,第十八条就是蜜月旅行到日本。

  一到日本,她进医院去修改眼皮,附带把左颊的酒靥加深。

  她知道施了手术,要两星期见不得人,怕李先生耐不住蜜月期间的孤寂,在这浪漫的国家里,不为自己守节;所以进医院前对李先生说:“你知道,我这次跨海征东,千里迢迢来受痛苦,无非为你,要讨你喜欢。

  我的脸也就是你的面子。

  我蒙了眼,又痛又黑暗,你好意思一个人住在外面吃喝玩乐么?你爱我,你得听我的话。

  你不许跟人到处乱跑。

  还有,你最贪嘴,可是我进医院后,你别上中国馆子,大菜也别吃,只许顿顿吃日本料理。

  你答应我不?算你爱我,陪我受苦,我痛的时候心上也有些安慰。

  吃得坏些,你可以清心寡欲,不至于胡闹,糟蹋了身子。

  你个儿不高,吃得太胖了,不好看。

  你背了我骗我,我会知道,从此不跟你好。

  两星期后,建侯到医院算账并迎接夫人,身体却未消瘦,只是脸黄皮宽,无精打采,而李太太花五百元日金新买来的眼睛,好象美术照相的电光,把她原有的美貌都焕映烘托出来。

  她眼睫跟眼睛合作的各种姿态,开,闭,明,暗,尖利,朦胧,使建侯看得出神,疑心她两眼里躲着两位专家在科学管理,要不然转移不会那样斩截,表情不会那样准确,效果不会那样的估计精密。

  建侯本来是他父亲的儿子,从今以后全副精神做他太太的丈夫。

  朋友们私议过,李太太那样漂亮,怎会嫁给建侯。

  有建侯的钱和家世而比建侯能干的人,并非绝对没有。

  事实上,天并没配错他们俩。

  做李太太这一类女人的丈夫,是第三百六十一行终身事业,专门职务,比做大夫还要忙,比做挑夫还要累,不容许有旁的兴趣和人生目标。

  旁人虽然背后嘲笑建侯,说他“夫以妻贵”,沾了太太的光,算个小名人。

  李太太从没这样想过。

  建侯对太太的虚荣心不是普通男人占有美貌妻子、做主人翁的得意,而是一种被占有、做下人的得意,好比阔人家的婢仆、大人物的亲随、或者殖民地行政机关里的土著雇员对外界的卖弄。

  这种被占有的虚荣心是做丈夫的人最稀有的美德,能使他气量大、心眼儿宽。

  李太太深知缺少这个丈夫不得;仿佛亚刺伯数码的零号,本身毫无价值,但是没有它,十百千万都不能成立。

  因为任何数目背后加个零号便进了一位,所以零号也跟着那数目而意义重大了。

【钱钟书的散文】相关文章:

钱钟书晚年的语录10-08

钱钟书的幽默语录10-08

钱钟书的语录38句01-22

钱钟书的语录合集59句03-11

钱钟书和杨绛语录摘抄10-08

从《围城》看钱钟书的幽默讽刺艺术10-26

钱钟书经典语录02-18

压岁钱随笔散文10-11

2024年钱钟书的语录合集57条01-06

2024年钱钟书的语录摘录45句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