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冬天的黄昏

时间:2023-04-01 04:01:02 随笔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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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黄昏

  冬天的黄昏是大地岑寂,天际寥廓,昏黄的斜阳只一会儿便隐匿西山。

冬天的黄昏

  冬天的黄昏【1】

  也许你见过许多时段的黄昏:春日黄昏,暮色中仍现花红柳绿;夏日黄昏,可观如血的残阳;秋天黄昏,仍闻到瓜果飘香。

  冬天呢,它虽没有前三季的美景良时,然我却以为冬天的黄昏别有情致,它是那么地清凄寂寥,是那样地让人暗然销魂,是那样地让人有一种难以忘怀的牵挂与感喟。

  冬天傍晚,当我们辛苦了一整天,收拾好衣物笔墨准备回家的时候,才出了大门,忽见得傍晚的天空没有一丝儿云,淡蓝的苍穹是那么地高远,而冬日阳光也快收尽它那最后的余辉,天边与四周,只有几抹苍白与深黄,几许凄凉与寂静。

  暮霭低垂,华灯初放,人们或徒步,或骑着自行车,或开着自己心爱的小车,在黄昏暮色中匆匆地向家而去。

  是呵,家里有至亲的爱人和孩子,还有斜倚在门口的老母,在这冬天的黄昏里,尤热切地盼着你回家。

  这是冬日黄昏里的一种特别的担心与牵挂。

  或者,倘若此时,你一个人走在乡间小道上,茕茕孑立,但见夕阳西沉,把你那孤单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而寒风卷着树梢上最后几片残叶,鸟儿扑棱着翅膀,全速地飞向她心爱的小巢,或惊愕着消失在远方密林的深处之时;再或,你踯躅独行来到一大片水田旁,

黄昏的余辉映在清瘦的水面上,凛冽的寒风从田埂边上掠过,惊起几只野鸟迎着通黄的落日,向水田的另一边飞去之时,再看看不远处有袅袅炊烟慢慢地升腾,你多么渴望走进村舍,把那浓浓的乡愁或思念的痛苦,全倾在淳朴的农家里!你或许讨了点粗茶淡饭,但你却得到最温暖的释怀。

  这是冬天黄昏里的另一种特有的思念与感喟。

  冬天的黄昏是极短的,从日落西山到薄暮冥冥,你若不去留心于它,它便与你擦肩而过;冬天的黄昏也是飘忽的,从余辉微明到朦胧暗色,你若不去全心观察,它便稍见即逝。

  然而,即便是那短短的一段,却让你感受到人生暮年时特有的冷静、成熟与睿智;或者,即便是那飘忽的一瞬,它却毫无保留地释放出生命的极致,从而体味出人生的苦短与倍加的珍惜。

  这是冬天黄昏的短暂与人生暮年的一种感应与体味。

  当你再次极目远眺,伫足凝听或提神呼吸之时,你是否感到那一丝丝的苍凉与悲壮呢?还有那莫名的思怀与想家,更兼对人生的无奈与珍惜呢?我总是有那些情怀的,并且一直在那样冬天的黄昏里。

  青春圆舞曲【2】

  很久以前,唐小卡有一个当记者的梦想。

  心怀天下,悲悯苍生,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是她内心的一种情怀。

  只要想到,依靠一支笔的力量,就可以成为“无冕之王”,唐小卡的内心就觉得热血沸腾。

  但梦想之路,从来都是荆棘丛生,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买到通往梦想的机票。

  唐小卡所有的努力,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输得一败涂地,最后阴差阳错,她去了一所普通大学,读毫无兴趣的会计专业。

  青春,果真是明媚得让人忧伤。

  那样盛大而又张扬的梦想,就这样遭到搁浅。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唐小卡一度觉得心灰意冷,直到上了大学,遇到室友韩丽。

  韩丽和她一样,也是高考失利者。

  但韩丽又和她不一样,因为她在大学开学第一天,就给自己定了四年后去人大读研究生的目标。

  她说,人大是她的梦想,现在只不过是抵达的途径有些曲折,不能因为这点曲折,就放弃追求梦想的机会。

  那个下午有蜜糖一样的阳光,韩丽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一下子感染了唐小卡。

  唐小卡决定重新寻找抵达梦想的路径,当她心里藏着对未来美好的期待时,仿佛人生的每一天都有了盼头。

  去新闻班做旁听生,阅读图书馆里所有关于新闻专业的书籍,去报社争取实习机会……后来,唐小卡能想到的,最有效也最直接的办法是考研。

  武汉大学是唐小卡给自己定的目标。

  那一年的三月,唐小卡坐上开往武汉的绿皮火车。

  抵达那座传说中的大学时,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她傻傻地盘算,若是可以在这里待上三年,一定能够以更快的速度接近梦想吧。

  那天的唐小卡,站在珞珈山下,忍不住热泪盈眶。

  成长之路,从来就不会一直甜美芬芳,那么至少,要在心底,保持对梦想的赤诚之心,要在心底相信,梦想总有一天会抵达。

  准备考研的日子,唐小卡拼尽全力。

  那份认真与执着,那种为了梦想奋不顾身的劲头,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遗憾的是,这一次,唐小卡还是与梦想擦肩而过。

  因为跨专业,她的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专业课上,最终的结果是,一向擅长的英语却出了纰漏,考研以失败告终。

  毕业的时候,唐小卡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即便唐小卡比一些新闻专业的学生还要精通专业知识,可她的毕业证上写的专业,与记者相差甚远。

  没有人愿意给她机会,也没有人相信一个学会计的学生可以来报道新闻——那是一段迷茫且黯淡无光的日子。

  第一份工作是一家小公司的小文员,很清闲,很无趣,不过同时也很幸运——因为在这里,唐小卡遇到年长她十岁的徐姐。

  她总是鼓励唐小卡说,先不要想太多,做好当下自己想做以及该做的事情,那么,该来的一定会来。

  “该来的一定会来”,唐小卡喜欢这句话。

  于是,她开始放慢脚步,重新审视自己的未来。

  一边上班,一边坚持每晚看书到深夜,然后用文字认真地记录生活,就这样三年下来,有一天唐小卡突然发现,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不仅有了深度,文字表达也有了质的飞越。

  在网上看到一家杂志社的招聘信息时,唐小卡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递了简历——被顺利录取,完全出乎意料。

  那一晚,唐小卡差点在梦里笑出声来。

  虽然不是记者,可至少唐小卡做了与文字相关的工作。

  这样的结果,让唐小卡很知足,同时也让她相信,任何时候,踏踏实实地努力就好。

  梦想不用反复被提及,将它深埋心底,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有一天当你抬起头来的时候,会惊喜地发现,你想要的,都已经在眼前。

  唐小卡确定的是,现在的生活就是她想要的——每天徜徉在文字的海洋,以文会友,她仿佛打开了一方新的世界。

  闺蜜问:偶尔会不会很遗憾?我们都没活成当年梦想的样子。

  唐小卡回她:正是当年那个梦想,让我们活成了现在这般优秀的样子。

  青春有时就像一支圆舞曲,只要你不停地跳下去,无论转向哪一方,最后总会抵达最初想要的梦想。

  墙下短记【3】

  一些当时看去不太要紧的事却长久扎根在记忆里。

  他们一向都在那儿安睡,偶然醒一下,睁眼看看,见你忙着(升迁或者遁世)就又睡去。

  很多年里他们轻得仿佛不在。

  千百次机缘错过,终于一天又看见它们,看见时光把很多所谓人生大事消磨殆尽,而它们坚定不移固守在那儿,沉沉地有了无比的重量。

  比如一张旧日的照片,拍时并不经意,随手放在哪儿,多年中甚至不记得有它,可忽然一天整理旧物时碰见了,拂去尘埃,竟会感到那是你的由来也是你的投奔,而很多郑重其事的留影,却已忘记是在哪儿和为了什么。

  近些年我常记起一道墙,碎砖头垒的,风可以吹落砖缝间的细土。

  那墙很长,至少在一个少年看来是很长,很长之后拐了弯,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里去。

  小巷的拐角处有一盏街灯,紧挨着往前是一个院门,那里住过我少年时的一个同窗好友。

  叫他L吧。

  L和我能不能永远是好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度形影不离,我生命的一段就由这友谊铺筑。

  细密的小巷中,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们一起走,冬天或夏天,风声或蝉鸣,太阳到星空,十岁或者九岁的L曾对我说,他将来要娶班上一个女生(M)做老婆。

  L转身问我:“你呢?想和谁?”我准备不及,想想,觉得M也确是漂亮。

  L说他还要挣很多钱。

  “干吗?”“废话,那时你还花你爸的钱呀?”少年间的情谊,想来莫过于我们那时的无猜无防了。

  我曾把一件珍爱的东西送给L。

  是什么,已经记不清。

  可是有一天我们打了架,为什么打架也记不清了,但丝毫不忘的是:打完架我去找L要回了那件东西。

  老师说,单凭我一个人是不敢去要的,或者也想不起去要。

  是几个当时也对L不大满意的伙伴指点我、怂恿我,拍着胸脯说他们甘愿随我一同前去讨还,就去了。

  走过那道很长很熟悉的墙,夕阳正在上面灿烂地照耀,但在我的印象里,走到L家的院门时,巷角的街灯已经昏黄地亮了。

  不可能是那么长的墙,只可能是记忆作怪。

  站在那门前,我有点害怕,身旁的伙伴便极尽动员和鼓励,提醒我:倘掉头撤退,其可卑甚至超过投降。

  我不能推罪责任给别人:跟L打架后,我为什么要把送给L东西的事情告诉别人呢?指点和怂恿都因此发生。

  我走进院中去喊L。

  L出来,听我说明来意,愣着看我一会儿,然后回屋那出那件东西交到我手里,不说什么,就又走回屋去。

  结束总是非常简单,咔嚓一下就都过去。

  我和几个同来的伙伴在巷角的街灯下分手,各自回家。

  他们看看我手上那件东西,好歹说一句“给他干吗”,声调和表情都失去来时的热读,失望甚或沮丧料想都不由于那件东西。

  我独自回家,贴近墙根走。

  墙很长,很长而且荒凉,记忆在这儿又出了差误,好像还是街灯未亮、迎面的行人眉目不清的时候。

  晚风轻柔得让人无可抱怨,但魂魄仿佛被它吹离,吹离身体,飘起在黄昏中再消失进那道墙里去。

  捡根树枝,边走边在墙上轻划,砖缝间的细土一股股地垂流……咔嚓一下所送走的,都扎根进记忆去酿制未来的问题。

  那很可能是我对于墙的第一种印象。

  随之,另一些墙也从睡中醒来。

  有一天傍晚“散步”,我摇着轮椅走进童年时常于其间玩耍的一片胡同。

  其实一向都离它们不远,屡屡在其周围走过,匆忙得来不及进去看望。

  记得那儿曾有一面红砖短墙,我们一群八九岁的孩子总去搅扰墙里那户人家的安宁,攀上一棵小树,扒着墙沿央告人家把我们的足球扔出来。

  那面墙应该说藏得很是隐蔽,在一条死巷里,但可惜那巷口的宽度很适合做我们的球门,巷口外的一片空地是我们的球场,球难免是要踢向球门的,倘临门一脚踢飞,十之八九便降落到那面墙里去。

  我们千般央告万般保证,揪心着阳光一会儿比一会儿暗淡,“球瘾”便又要熬磨一宿了。

  终于一天,那足球学着篮球的样子准确投入墙内的面锅,待一群孩子又爬上小树去看时,雪白的面条热气腾腾全滚在煤灰里。

  正是所谓“三年困难时期”,足球事小,我们乘暮色抱头鼠窜。

  几天后,我们由家长带领,以封闭“球场”为代价换回了那只足球。

  那条小巷依旧,或者是更旧了。

  变化不多。

  惟独那片“球场”早被压在一家饭馆下面。

  红砖短墙里的人家料比是安全得多了。

  我摇着轮椅走街串巷,忽然又一面青灰色的墙叫我砰然心动,我知道,再往前去就是我的幼儿园了。

  青灰色的墙很高,里面有更高的树。

  树顶上曾有鸟窝,现在没了。

  到幼儿园去必要经过这墙下,一俟见了这面墙,退步回家的希望即告断灭。

  这样的“条件反射”确立于一个盛夏的午后,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那时的蝉鸣最为浩大。

  那个下午母亲要出差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最高的希望是她可能改变主意,最低的希望是我可以不去幼儿园,留在家里跟着奶奶。

  但两份提案均遭否决,据哭力争亦不奏效。

  如今想来,母亲是要在远行之前给我立下严明的纪律。

  哭声不停,母亲无奈说带我出去走走。

  “不去幼儿园!”出门时我再次申明立场。

  母亲领我在街上走,沿途买些好吃的东西给我,形式虽然可疑,但看看走了这么久又不像是去幼儿园的路,牵紧着母亲长裙的手遍放开,心里也略略地松坦。

  可是!好吃的东西刚在嘴里有了味道,迎头又来了那面青灰色高墙,才知道条条小路原来相通。

  虽立刻大哭,料已无济于事。

  但一迈进幼儿园的门槛,哭喊即自行停止,心里明白没了依靠,惟规规矩矩做个好孩子是得救的方略。

  幼儿园墙内,是必度的一种“灾难”,抑或只因为这一个孩子天生地怯懦和多愁。

  三年前我搬了家,隔窗相望就是一所幼儿园,常在清晨的懒睡中就听见孩子进园前的嘶嚎。

  我特意去那园门前看过,抗拒进园的孩子其壮烈都像宁死不屈,但一落入园墙便立刻吞下哭声,恐惧变成冤屈,泪眼望天,抱紧着对晚霞的期待。

  不见得有谁比我更同情他们,但早早地对墙有一点感受,不是坏事。

  我最记得母亲消失在那面青灰色高墙里的情景。

  她当然是绕过那面墙走上了远途的,但在我的印象里,她是走进那面墙里去了。

  没有门,但是母亲走进去了,在那里面,高高的树上蝉鸣浩大,高高的树下母亲的身影很小,在我的恐惧里那儿即是远方。

  我现在有很多时间坐在窗前,看远近峭壁林立一般的高楼和矮墙。

  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墙。

  我们都在墙里。

  没有多少事可以放心到光天化日下去做。

  规规整整的高楼叫人想起图书馆的目录柜,只有上帝可以去拉开每一个小抽屉,查阅亿万种心灵秘史,看见破墙而出的梦想都在墙的封护中徘徊。

  还有死神按期来到,伸手进去,抓阄儿似的摸走几个。

  我们有时千里迢迢——汽车呀、火车呀、飞机可别一头栽下来呀——只像是为了去找一处不见墙的地方:荒原、大海、林莽甚至沙漠。

  但未必就能逃脱。

  墙永久地在你心里,构筑恐惧,也牵动思念。

  比如你千里迢迢地去时,鲁宾逊正千里迢迢地回来。

  一只“飞去来器”,从墙出发,又回到墙。

  哲学家先说是劳动创造了人,现在又说是语言创造了人。

  墙是否创造了人呢?语言和墙有着根本的相似:开不尽的门前是撞不尽的墙壁。

  结构呀、解构呀、后什么什么主义呀……啦啦啦,啦啦啦……游戏的热情永不可少,但我们仍在四壁的围阻中。

  把所有的墙都拆掉的愿望自古就有。

  不行么?我坐在窗前用很多时间去幻想一种魔法,比如“啦啦啦,啦啦啦……”很灵验地念上一段咒语,唰啦一下墙都不见。

  怎样呢?料必大家一齐慌作一团(就像热油淋在蚁穴),上哪儿的不知道要上哪儿了,干吗的忘记要干吗了,漫山遍野地捕食去和睡觉去么?毕竟又趣味不足。

  然后大家埋头细想,还是要砌墙。

  砌墙盖房,不单为避风雨,因为大家都有些秘密,其次当然还有一些钱财。

  秘密,不信你去慢慢推想,它是趣味的爹娘。

  其实秘密就已经是墙了。

  肚皮和眼皮都是墙,假笑和伪哭都是墙,只因这样的墙嫌软嫌累,才要弄些坚实耐久的来。

  假设这心灵之墙可以轻易拆除,但山和水都是墙,天和地都是墙,时间和空间都是墙,命运是无穷的限制,上帝的秘密是不尽的墙,上帝所有的很可能就是造墙的智慧。

  真若把所有的墙都拆除,虽然很像似由来已久的理想接近了实现,但是等着瞧吧,满地球都怕要因为失去趣味而想起昏睡的鼾声,梦话亦不知从何说起。

  趣味是要紧而又要紧的。

  秘密要好好保存。

  探秘的欲望终于要探到意义的墙下。

  活得要有意义,这老生常谈倒是任什么主义也不能推翻。

  加上个“后”字也是白搭。

  比如爱情,她能被物欲拐走一时,但不信她能因此绝灭。

  “什么都没啥了不起”的日子是要到头的,“什么都不必介意”的舞步可能“潇洒”地跳去撞墙。

  撞墙不死,第二步就是抬头,那时见墙上有字,写着:哥们儿你要上哪儿呢,这到底是要干吗?于是躲也躲不开,意义找上了门,债主的风度。

  意义的原因很可能是意义本身。

  干吗要有意义?干吗要有生命?干吗要有存在?干吗要有有?重量的原因是引力,引力的原因呢?又是重量。

  学物理的告诉我们:千万别把运动和能量以及时空分割开来理解。

  我随即得了启发:也千万别把人和意义分割开来理解。

  不是人有欲望,而是人即欲望。

  这欲望就是能量,是能量就是运动,是运动就必走去前面或者未来。

  前面和未来都是什么和都是为什么?这必来的疑问使意义诞生,上帝便在第七天把人造成。

  上帝比靡菲斯特更有力量,任何魔法和咒语都不能把第七天的成就删除。

  在第七天以后的所有时光里,你逃得开某种意义,但逃不开意义,如同你逃得开一次旅行但你逃不开生命之旅。

  你不是这种意义,就是那种意义。

  什么意义都不是,就掉进昆德拉所说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你是一个什么呢?生命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呢?轻得称不出一点重量你可就要消失。

  我向L讨回那件东西,归途中的惶茫因年幼而无以名状,如今想来,分明就是为了一个“轻”字:珍宝转眼被处理成垃圾,一段生命轻得飘散了,没有了,以为是什么原来什么也不是,轻易、简单、灰飞烟灭。

  一段生命之轻,威胁了生命全面之重,惶茫往灵魂里渗透:是不是生命的所有段落都会落此下场呵?人的根本恐惧就在这个“轻”字上,比如歧视和漠视,比如嘲笑,比如穷人手里作废的股票,比如失恋和死亡。

  轻,最是可怕。

  要求意义就是要求生命的重量。

  各种重量。

  各种重量在撞墙之时被真正测量。

  但很多生命的重量在死神的秤盘上还是轻,秤砣平衡在荒诞的准星上。

  因而得有一种重量,你愿意为之生也愿意为之死,愿意为之累,愿意在它的引力下耗尽性命。

  不是强言不悔,是清醒地从命。

  神圣是上帝对心魂的测量,是心魂被确认的重量。

  死亡降临时有一个仪式,灰和土都好,看往日轻轻地蒸发,但能听见,有什么东西沉沉地还在。

  不期还在现实中,只望还在美丽的位置上。

  我与L的情谊,可否还在美丽的位置上沉沉地有着重量?

  不要熄灭破墙而出的欲望,否则鼾声又起。

  但要接受墙。

  为了逃开墙,我曾走到一面墙下。

  我家附近有一座荒废的古园,围墙残败但仍坚固,失魂落魄的那些岁月里我摇着轮椅走到它跟前。

  四处无人,寂静悠久,寂静的我和寂静的墙之间,膨胀和盛开着冤屈。

  我用拳头打墙,用石头砍它,对着它落泪、喃喃咒骂,但是它轻轻掉落一点儿灰尘再无所动。

  天不变道亦不变。

  老柏树千年一日伸展着枝叶,云在天上走,鸟在云里飞,风踏草丛,野草一代一代落子生根。

  我转而祈求墙,双手合十,创造一种祷词或谶语,出声地诵念,求它给我死,要么还给我能走路的腿……但睁开眼,伟大的墙还是伟大地矗立,墙下呆坐一个不被神明过问的人。

  空旷的夕阳走来园中,若是昏昏睡去,梦里常掉进一眼枯井,井壁又高又滑,喊声在井里嗡嗡碰撞而已,没人能听见,井口上的风中也仍是寂静的冤屈。

  喊醒了,看看还是活着,喊声并没惊动谁,并不能惊动什么,墙上有青润的和干枯的台藓,有蜘蛛细巧的网,死在半路的蜗牛的身后拖一行鳞片似的脚印,有无名少年在那儿一遍遍记下的3.1415926……

  再这墙下,某个冬夜,我见过一个老人。

  记忆和印象之间总要闹出一些麻烦:记忆对我说未必是在这墙下,但印象总是把记忆中的那个老人搬来这墙下,说就是在这儿。

  ……雪后,月光朦胧,车轮吱吱唧唧轧着雪路,是园中唯一的声响。

  这么走着,听见一缕悠沉的箫声远远传来,在老柏树摇落的雪雾中似有似无,尚不能识别那曲调时已觉其悠沉之音恰好碰住我的心绪。

  侧耳屏息,听出是《苏武牧羊》。

  曲终,心里正有些凄怆,忽觉墙影里一动,才发现一个老人盘腿端坐于墙下的石凳,黑衣白发,有些玄虚。

  雪地和月光,安静得也似非凡。

  竹箫又响,还是那首流放绝地、哀而不死的咏颂。

  原来箫声并不传自远处,就在那老人唇边。

  也许是力气不济,也许是这古曲一路至今光阴坎坷,箫声若断若续并不高亢,老人颤颤地吐纳之声亦可悉闻。

  一曲又尽,老人把箫管轻横腿上,双手摊放膝头,看不见他是否闭目。

  我惊诧而至感激,一遍遍听那箫声断处的空寂,以为是天谕或神来引领。

  那夜的箫声和老人,多年在我心上,但猜不透其引领指向何处。

  仅仅让我活下去似不必这样神秘。

  直到有一天我又跟那墙说话,才听出那夜箫声是唱着“接受”,接受限制。

  接受残缺。

  接受苦难。

  接受墙的存在。

  哭和喊都是要逃离它,怒和骂都是要逃离它,恭维和跪拜还是想逃离它。

  失魂落魄的年月里我常去跟那墙谈话,是,说出声,以为这样才更虔诚或者郑重,出声地请求,也出声地责问,害怕惹怒它就又出声地道歉以及悔罪,所谓软硬兼施。

  但毫无作用,谈判必至破裂,我的一切条件它都不答应。

  墙,要你接受它,就这么一个意思反复申明,不卑不亢,直到你听。

  直到你不是更多地问它,而是它更多地问你,那谈话才称得上谈话。

  我一直在写作,但一直觉得并不能写成什么,不管是作品还是作家还是主义。

  用笔和用电脑,都是对墙的谈话,是如吃喝拉撒睡一样必做的事。

  搬家搬得终于离那座古园远了,不能随便就去,此前就料到会怎样想念它,不想最为思恋的竟是那四面矗立的围墙;年久无人过问,记得那墙头的残瓦间长大过几棵小树。

  但不管何时何地,一闭眼,即刻就到那墙下。

  寂静的墙和寂静的我之间,野花膨胀着花蕾,不尽的路途在不尽的墙间延展,有很多事要慢慢对它谈,随手记下谓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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