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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北京大学听李宗盛的流行音乐讲座课随笔散文
我是在二十岁之前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在我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有一天晚饭后在北京大学校园里闲逛,走到北京大学理教207教室和北京大学理教107教室窗口,看见里面挤满了人,听一个流行音乐的讲座。这样的情景在我的北京大学时代没有什么特殊,几乎天天晚上北京大学理教207教室和北京大学理教107教室都是这样,讲座的内容从西方哲学、文学、艺术,到其时正兴的“文化热”,到诗歌朗诵,流动的盛宴一般。就在我毫不为意地要走过去的时候,窗口传出录音机里的歌声:
我是一个爱情的少尉
我前来攻占你心中的堡垒
这个特别的声音,阻止了我的脚步。从此我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李宗盛。
那个时候怎么会想到,我听这个人的歌,会听到今天,听了将近三十年。而他自己,到现在写歌的历史,已经过了三十年。
该感慨一句我们都老了吗?是,确实是;但也不是,因为,“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然而还得说,是,因为毕竟不全是那个年轻人了。
2016年我去了李宗盛“既然青春留不住”的演唱会现场。一直坐在看台上没有站起来过,心情基本平静,不起波澜。多少年来,这些歌都听得太熟了,熟得像是亲人。青丝白发间杂的李宗盛讲《漂洋过海来看你》的青春往事,也早已可以轻松地自嘲,而未曾继续下去的爱情依然温暖感人。
李宗盛最新的歌《山丘》,2013年写的,55岁,回看人生,自我总结,沉郁却也开朗,痛惜而又无悔。过到了中年的我,听这首歌,多有呼应,偶有商量。
“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让人轻轻地唱着淡淡地记着/就算终于忘了也值了。”把“想说”的变成歌,这个“想说”很重要。如果没有自己真正“想说”的,不论是写歌,写小说、散文、诗,还是写学术论文,都算是瞎扯吧。“想说”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产生了让人“想说”的冲动?李宗盛想说的,都来自他的生活,经验,体会,他不会凭空变出一首歌来。我想想为什么李宗盛的歌可以听这么多年,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贴着生命经验来说,来唱,他不回避生活中的麻烦、困难、挫败,他实实在在地表达,不虚饰,不凌空,不高蹈。歌是这样转化而来的,有来处。这个瓦斯行老板的儿子从送瓦斯走来,一直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写歌、唱歌当然需要技艺,做了那么多年的制作人,那么成功的制作人,岂能不知技艺的重要,但最重要的前提,还是有想说的话,想叙述的故事,想表达的感受。
第二个我想说的词是“攒着”。生命经验的积累和储蓄,表达冲动的延迟和发酵,时间的沉淀和淘洗——不是大干快上,不是急吼吼。“攒着”是原始的积累财富的行为和习惯,土,笨,慢。现代社会早就训练了借贷、融资、杠杆等新的思维和做事方法,这样的思维和方法也早就超出了经济和金融领域,改变着日常的行为和习惯。不过,我还是喜欢把“攒着”的话慢慢转化成歌的那种歌曲。
另外再补充一句,“攒”其实也是一种技艺,通过一定的时间长度才能日臻成熟的技艺。
“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然后我俩各自一端/望着大河弯弯终于敢放胆/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平凡人的“意念”是涓涓滴滴,但他对“意念”诚恳,努力不懈,终于成流,而且是“大河弯弯”。要说李宗盛骄傲吧,他也真是骄傲,写歌30年,也有了这个资格。但这个骄傲也是平凡人的骄傲,“说不定”和“侥幸”是平凡人的心理和口吻,有平凡人的警惕、孜孜以求和心存感念。要是我多说一句,我会说,也只有平凡人的骄傲,才是真正可敬的骄傲,他的骄傲从涓滴开始,是累积的,是踏实的。
“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是我最喜欢的一句。你得经历多少,你得积存多少,你得明白多少,才能做到。在这个世界上活到一定岁数,“人生实难”自有深切的体会,有这个体会不难,哪一个中年人,哪一个中年以后的人,没有体会呢?可是,光有这个还不够,还得有个怎么面对的方式。这个方式也不是从道理上学来的,而是一个人从经验里面炼成的。
前几年,三个老男人和一个相对年轻的男人——罗大佑、李宗盛、周华健、张震岳——组成纵贯线巡演,2010年1月台北最后一场四个人唱《归来》,触动我的一句是“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心里有老茧脸上有风霜”——这个“喜欢”,与“嬉皮笑脸”通。
“也许我们从未成熟,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因为不安而频频回首/无知地索求,羞耻于求救/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个山丘。”过了年轻时代,不是年轻从生命中消失了,而是包含在现在的生命里,从外表看它不在了,可是它真的还在,这就是心里还活着年轻人。
“羞耻于求救”,年轻时候或许只是出于自尊,但经历多了,年纪渐老,就会越来越明白,在根本问题上,只能自己去解决,把自己该对自己承担的责任推给别人或者期望于别人,是逃避,没有另外的人能从根本上“救”了你。“救”对应于严重的危机,但经历多了,你就发现,年轻时候夸张为危机的,其实很可能不是什么危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也是快要老了的好——经过了,就不怕了。
李宗盛唱歌,每一个字都很清楚,有人会说这不过只是个人发音的习惯和特性使然,我不完全认同。即便只是习惯和特性,也表明,每个字在他心里都很重,他不肯模糊,不愿含混,不会滑过去。他唱歌也像写歌,一个字一个字都郑重,他有篇短文叫《笔》,里面说:“我写字极慢同时稍嫌太用力。以至于有时能听见笔尖划过纸的声音。另外我也特别的依赖、迷恋铅笔芯辗转于纸张的感觉。那种粗糙、迟钝、确实接触,好像要把写的每一个字都种在纸上一般。”对生命经验中的点点滴滴,他也是这样吧;对自己意愿的点点滴滴,他也是这样吧。“涓滴意念”汇成河,当然不会是靠“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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