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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手随笔散文
世上有一双手,多变的一双手:纤美而粗糙,灵巧而笨拙,冷酷又温柔。这双手,一手撑着大自然的鲜艳画布,一手牵动日月五彩斑斓的丝线,辗转腾挪,上下翻飞,硬生生将漫长而艰辛的岁月绣成一首歌,也绣成了一幅画。
这双手,是娘的手,我娘的手!
一
据说,娘的手,肤如凝脂,指若葱根,也曾是一双纤纤玉手。
听爹讲,少女时代的娘虽非美人胚子,长得倒也周正。而真正吸引爹的,却是娘的那一双纤纤玉手。
那会儿,裹脚遗风尚存。待字闺中的少女,若长着一双天脚,往往会招人笑话。及至开笄相亲,男子也并不看重什么颜值,独独看重的,却是女子的三寸金莲。如果单从这一点讲,相亲的爹应该相不中长着一双天脚的娘。可姻缘这件事,往往奇怪得很,当年的爹,既没有在乎娘的长相,也没用嫌弃娘的一双大脚,反而偏偏相中了娘的那两只小可盈握的玉手。
可不是嘛,姥姥膝下三男四女,论排行,娘是最小的一个闺女。最小,自然也最受宠爱。少女时代,上有姥姥宠着,下有三个姐姐护着,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手不需多沾水,活儿不用多干,娘的手哪里会伤着呢?
一提起娘的手,爹似乎就有说不完的话。那手,可真是好看啊!手掌粉白,细皮嫩肉,就像两朵绽开的莲花;手指又细又长,又像刚刚削过的葱白;就连指甲,长长的,也修剪得精精致致。偷偷一眼瞄过去,那是叫人心里直痒痒,恨不得一把就把那双小手紧紧握到手里……
爹曾经念过几年私塾,多少有点文化,没事的时候,常常在家人面前半文半白地可劲儿夸娘的手好看。经他这么一说,颇让我们这些当儿女的感到遗憾,遗憾没有见过当年的娘,遗憾没有见过娘的手到底有多么美。
二
然而,在我看来,或许,爹多多少少有些夸大其词吧。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娘的手不仅不好看,而且,远要比其他女人的手更加粗糙。
十四岁,初一年级。因交叉感染,我患流行性急性肝炎在家养病。不期然,又受风着凉,罹患重感冒。那一晚,四十度的高烧将小脸烧成了红炭。鼻腔里,气若游丝,仿佛稍不留意,这根脆弱的丝线就会被生生掐断。迷迷糊糊中,感觉娘彻夜未眠。她眼角崩裂,嗓音嘶哑,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不停轻轻呼唤着我的乳名,用手来回抚摸着我的脸、我的额,生怕一松手,她的儿子就会被旁人抢走。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抚在脸上,就像坑坑洼洼的擦子滑过,即便我烧得有些不省人事,可依然能够隐隐感觉到皮肉被刮得生疼……
所幸命大,我捱过了那一夜。
事后,我拉过娘的手,仔细端详。她的手,早已光彩不再:曾经白皙的皮肤,呈赭红色;手指短粗,指关节粗大,一根根如同枯梅的枝干。即便手心,也布满厚厚的老茧,粗糙,就像贴着一张粗砂纸。
遇到冬日,由于常常沾水,娘的手背上、指肚上,到处裂着血口子,洇着斑斑血迹。因了这个缘故,从初冬季节一直到第二年开春,娘是离不开药用胶布的。经常看到她戴了老花镜,拿着剪刀,仔仔细细地将胶布裁成大大小小的一块块布条,然后,认认真真一并贴到血口子上。这样的一双手,哪里还有当年纤纤玉手的影子呢?是岁月,匆匆流逝的岁月,还有相夫教子、生儿育女的沉沉重担,一股脑儿将娘的青春与美丽带走,带到了遥不可及的时光深处,再也无法寻回……
三
娘的手,厚实,粗笨。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双大手,又是“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的巧手。或许,娘天生就带着艺术细胞吧,无论当裁缝、做绣娘,剪窗花、纳鞋底,还是蒸馒头、包饺子、打月饼、捏年糕,样样干得干净利落、样样做得漂漂亮亮。
最喜欢伴在娘的左右,托着腮,呆呆看娘绣花的样子。
秋日的午后,风儿很轻、很淡。阳光懒散地从天空洒下来,浅浅铺到地面上,照得尘土细腻而又明晰。微风过处,树影婆娑,树叶儿沙沙作响。娘带着针线笸箩,鼻梁上架着一幅老花镜,就那样搬了一方小板凳,端坐在院门口绣花花。
圆圆的布绷子,由粗铁丝弯成,上面紧绷着平展展的布料。娘左手轻拈长针,高高举过头顶,眯着眼,右手捏住丝线,将它慢慢穿过针孔,而后,随手将线捋直。临末,以食指指尖缠绕一圈线头,拇指随即一撮一扭,轻轻一拉,刹那间,线头末端,已轻盈盈挽出一个线疙瘩。
娘穿好线,左手搂着铁绷子,右手拈住长针,扎进去,穿出来,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人眼都呆了。那针线,在娘手里,如同有了灵性,乖乖地上下飞舞,犹似龙蛇游走。经娘巧手描摹,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春天的气息流动起来了。那些花鸟虫鱼,仿佛被赋予新的生命,有了姿态,有了呼吸,有了动感,生动活泼,明晃晃呈现在我面前。
日影西斜,淡淡的光华投射到娘的身上。娘的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色光泽。此刻的娘,仿佛就是一尊佛光护体的活菩萨,慈祥而庄严。在她脚下,斜阳顺势带出一幅曼妙的剪影。这幅剪影,清晰,灵动,将我的思绪一直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四
娘性格温顺,从不无端地乱发脾气,可是,若子女犯错,娘的那双巧手,却又会变成冷酷无情的“摧花辣手”。
娘没有多少文化,可家教极严,即便像我这样的“老疙瘩”,可以宠吃宠喝,但在做人的是非原则上,却从来没有骄纵过、放任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同学们中间,开始流行穿那种解放牌的绿胶鞋。那绿胶鞋真心不赖:五块钱一双,浅绿的橡胶底子,深绿的帆布鞋面;两排锃明瓦亮的纯白色气眼上,还穿着两条绿汪汪的长条鞋带;穿在脚上,那是又精干又打眼。
眼看着不少同学都能穿上这样的一双绿胶鞋,我实在眼馋得要死,几次死皮赖脸缠着娘,要娘也给我买一双,可娘偏偏就是不给买。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娘。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人们的日子普遍都过得比较拮据,再加上我家弟兄姐妹多,开销大,平日里买盐打醋的钱,还有兄弟姐妹们上学所需的费用,一概都由娘养猪娃子赚钱应付。花五块钱,就为着买一双胶鞋嘚瑟,娘自然万万舍不得。
可是,我太想拥有那一双鞋了。每次上学,路过镇子上的供销社,远远望着玻璃橱窗里的那一双心爱的绿胶鞋,总会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
终于,有那么一天,趁娘不在家,一颗心砰砰乱跳,我偷悄悄打开家里的那个老箱子,从箱底神不知鬼不觉点出五张一元钱的钞票,反身,毫不犹豫,直奔向街上的供销社……
眼馋许久的胶鞋倒是买到了,殊不知,当我兴冲冲带着胶鞋往回赶的时候,娘却手提笤帚棒正在家门口候着我。
那一次可打得真惨哪!“小时候学着偷针偷线,长大后,说不定,你就会去偷米偷面!这还了得?今天不让你记住这个理儿,咱们就没完!”娘一边教训着,一边顺手提住我的衣领,将笤帚棒雨点一般落到我屁股上,每一棒下去,都感到火辣辣地疼痛。我虽不停告饶,却不服气,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娘愈发气恼,不觉又加了三分力气。咔擦一声,一条笤帚棒硬生生折成了两段。
我哭了,娘抱着我,也哭了。生平第一次,我看到娘落泪,哭得那样伤心,哭得那样悲痛欲绝。我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娘,只是陪着娘不停地掉眼泪……
直至渐渐长大,我终于明白,那是娘痛心的泪,恨铁不成钢的泪,苦涩,似黄连般苦涩。在娘心里,她何尝不疼爱儿子,何尝愿意用棍棒教训我呢?只不过,在深受传统影响的娘看来,“养不教父之过”,作为人母,倘若不能导引子女从小就光明正大地走正路,那么,就是父母的严重失职。她对我犯的错,不可能不管不顾,更不可能放纵下去。辣手,或许也正是娘的责任所在!
那一夜,娘同样一宿没有合眼。她让我爬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将我的裤子褪下来,就那样半蹲半坐着,隔一会功夫,就在我屁股上涂抹一层药水,为我止痛消炎。娘的手慢慢地抚过来,摸过去,异常温柔,如同春风从脸上轻轻滑过,柔柔的,暖暖的。我陶醉于娘的爱抚,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我看到娘眼睛红肿,眼角布满了血丝。娘是怎样熬过这一晚的,我不知道,只是,从那一刻起,我完全忘记疼痛,永远记住了娘的教诲!
五
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淘米做饭,打理家务;割草喂猪,补贴家用;下地播种,收割庄稼……娘为这个家、为儿女,操劳一生,耗尽心血,硬把一双纤纤玉手练成了磨不烂、冻不坏的钢铁巨手。那双手,不仅像结实的基石一样高高托举起儿女的未来,更像一座直立的灯塔,不断导引我们向着人生的正确方向行进。娘的手,多变,但始终不会更改的,却是劳动者的本色——勤劳节俭,淳朴善良。
在匆匆流逝的岁月中,娘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教给了我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在娘的手掌呵护下,我知晓了幸福生活需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更深深懂得了用温柔的双手对待这个世界,对待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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