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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随笔散文
1
多年前春天的一个傍晚,母亲领我去表婶家。我跟在母亲身后,走过田野,走过山岗。山边夕阳,明亮中带着昏黄。山洼里,一处宽阔的水塘,仿若一面镜子。塘的四周长满槐树,花期正好,花瓣纷落,轻轻飘入水里。鱼儿不时跃出水面啄食花瓣。我心里痒痒:我要和林林来这里钓鱼。我蹦跶着,指着一条小鱼,它在水面划个圈,又不见了。母亲虎着脸:你敢,这塘里有小孩变成的鬼,你一来,他就招你为伴。我不信,捡起石头让塘里扔:哪里有鬼?
母亲拉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说。到现在,我还依稀记得她手心里的灼热感及力量,她紧紧捏着我,好像一松手,我就会被塘里的鬼抢走。
黑子,是母亲的小伙伴,五岁时被大火烧成瘫子。后来,他躺在椅子上,成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十二岁那年,他父亲在门外跟他继母商量,怎么弄死他。黑子听到,隔着墙大声喊:爸爸,你留我吧,我长大给你看门。一段时间后的某个夜晚,黑子父亲对着他说:走,带你串门去。他给他穿上大大的棉袄,腰间系上绳子。黑子趴在他父亲的背上,走入茫茫的夜色里。那刻,他定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和温暖。
母亲说,黑子跟她一个年纪。母亲还说,她特怕黑子的父亲,黑子死后,她每次都跑着经过他的家。
我问母亲:黑子怎么了?生病死了吗?我那刻特好奇,我甚至把自己跟黑子重叠在一起,想象着他残疾的腿及空洞吓人的眼神,但我哪里见过他呢?母亲说,黑子的父亲在大棉袄里塞满石头,将他扔入我们眼前这被槐花拥抱的池塘里。
我听完,沉默,想象着自己被扔入漆黑沉寂的池塘。像什么呢?一团黑牛粪,“啪”一声落入水中,激起大大的水花。一会儿,水面安静了,但在黑暗深处,可能会有气泡从水面冒出,不过,没有人看得见。水里的鱼儿,以为是好吃的食物来了,纷纷游过去,围着水下的黑子。黑子在水里,会不会想什么或者看到什么?我想象自己在水下的样子,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要是我,我肯定会喊:爸爸,爸爸。但爸爸听不见,此时他正背着手,往回走。黑子,变成鬼了吗?我不确定,也许他变成了其他东西,塘边的一棵树,一条鱼,或者槐花深处的蜜蜂。我大步走,紧随母亲的步伐。我走着,走着,想起奶奶。原来,有的人不是被亲人接走的。
多年后,我偶然路过开满槐花的池塘,一切未变。黑子突然跳入我的脑海,我快步走,不敢回头,感觉身后有股阴森的压迫之力在追着。走到远处,我听见“啪”一声,转身回头,水面有大大的圆晕。那晚,我窝在床上,母亲在身边说话。
我问:“你原来说的黑子,真是被他爸爸扔到塘里的啊?”
母亲说:“问这做什么?恩,你出世前公安局还来查了好几次。”
2
奶奶死去的那个五月,老屋前的槐树花开如雪。母亲说,爷爷接你奶奶走的。
爷爷逃荒到安徽,省吃俭用买个旧屋。他种棵槐树,不久他死了。至于爷爷的死,父亲从来不提,母亲偶尔说起,一脸怨恨。那时,爷爷膝生毒疮,无法下地劳动。队长吩咐,食堂不得给他打饭。爷爷,饥饿难捱,心生悲愤,上吊了。那年,父亲六岁。三十年后,我十岁,槐树高过屋顶。伯父、父亲、小叔,三个家庭还挤在老屋里。回想奶奶,我只能找寻到一些碎片。她住在靠东的厢房,脸长,嘴角干瘪,疯言疯语。疼痛或失控时,奶奶呻吟、嚎叫。我听惯了,不害怕。偶尔,我还会站在门槛外朝里看。奶奶看我,我转身就走。有次,堂姐给奶奶一片苹果,奶奶回头给我,她再要,堂姐吼她:不要吃了,谁让你给别人的。奶奶那时已是疯人,她成天呼喊:道昌,道昌,你来找我吧。爷爷的名字,在老屋回荡。很多年后,我想起父亲的父亲,只“道昌”二字。外公对我说:你爷爷高大,认识字,性格刚硬,死得早,可惜啊。那时,我特想爷爷,准确地说,我特想有位亲爷爷,跟他谈天说地。
奶奶的呼唤,迎回爷爷。那些年,奶奶的疯话里,只有“道昌”二字最为深情。长长的音调里夹杂着微微发颤的抖动,她每喊一次,让我想起母亲给我招魂。深夜,奶奶偶尔也喊。大伯母隔着房间叫:睡觉哟,睡觉哟。爷爷回来过,没人看见。母亲说,所有人以为槐树会死,一年前,它被虫蛀,要死不活。春天来临,大伯母坚持砍了槐树当柴烧,小叔举起斧头,噼啪作响。奶奶坐在天井里,咿咿呀呀,语言不清,表示不愿意。奶奶在床上躺了两月,槐树在门外散开乌云般的墨绿枝叶,开出满树白花。人们说,爷爷听到奶奶的呼喊而回来,在树的身上显灵了。只是,奶奶并未见到这一切,她在小屋内呻吟,那声响,并不像因病痛所致。现在想起,我似乎听到奶奶在跟神灵对话。她的喉咙发出欣喜、昂扬甚至豪迈的情绪色彩。有时,我看见她脸朝屋顶下的幽暗处,喃喃自语,她似乎看到躲在那里的幽灵,她的言辞无法辨别,却饱含温情的力量。有一段时间,我怀疑爷爷的魂魄是不是重返老屋,端坐在梁柱上,跟眼下存活在世间的孤寂女人话家常,聊心事。有那么几天,奶奶出奇安静,偶尔说:来接我。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随着大伯母一声嘶喊,我跟母亲冲出去。奶奶死了。灵堂里,大姑、小姑、大伯母、堂姐、表姐,还有些我无法回忆起的人,齐刷刷嚎啕大哭。老屋挤满了人,棺材停在中间。门外,槐花满树,白如雪。大伯母扑到槐树下,抢天哭地。送奶奶上山那天,我自己走路,头批白孝帐,穿过村庄,穿过村后槐花浓密的小径。我并不悲伤,四下里看,感觉爷爷住在每一株槐树里,他布下洁白清幽的场面,接走在尘世独自生活几十年的女人。从此,爷爷或许不再孤单。可想起奶奶给我的那一小片苹果,我哇哇哭了。母亲搂着我,哄我,叫我别怕。那一年,我相信大人的话。人活在世间,最终是被亲人接走的。这一切,多像童话,幸福而美好。
后来,父亲让我住奶奶的小屋。我没有反对,把书桌挪过去,在那挑灯夜读。五月,我在深夜嗅到槐花味。朝南的窗户有月光,还有竹林的影子,风一吹,沙沙响。我以为奶奶回来了,还有爷爷。想着他们在另一个世间的团聚,我不曾害怕,甚至觉得他们一定会认得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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