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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薇散文作品

时间:2022-10-05 18:58:31 随笔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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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薇散文作品

  白薇原名黄彰,黄鹂,别名黄素如,生于湖南资兴。青年时代曾入衡阳第三女子师范,因反对校长被除名。又入长沙第一女子师范。以下是白薇散文作品欢迎阅读!

白薇散文作品

  情书【1】

  ──致杨骚

  一

  维弟:

  来信辨不出是铛铛唤醒阴魂登场的警钟,还是有人在叫我的优美的肉音?醒来把真珠似的文句再看再三看,却像我自己遗在花间草间的血痕。

  维弟呀是你!我和你有一层世界的隔离,何以同是撒出真珠粒粒?

  你不过是有时候像从荒冢里爬出的幽灵,荒家乃是我永远安息的土地。

  我不知到了这里有多久,也懒问现今是何年何日。

  把轰轰烈烈美丑竞争的人世间,忘却不救一滴。

  统计我过去的生涯,没有一文价值。

  你为谁记起我来?我那点值得你来欢喜?你怕是弄错了吧?你不是做梦吧?我和你有生死的区别。

  只是呵维弟!我还不曾见过你,心里便喜欢笑默默地,常常想,想你好像能和我做朋友,而且会是一副天使心肠的交际。

  初春,我还没有被大病危害之前,我以你的材料,拟了一幕“雪夜里的哀声”的剧。

  本想作成寄你,虽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怕你笑死。

  今早我正要坐在翠绿的群峰下做画家荒川女史的Mode1的时光,忽然接你那么一封信,唤醒了我的迷灵。

  真呢梦呢?心脏跳跃跃地总在怀疑。

  我喜欢你,我真是喜欢你,敬爱的维弟。

  我孤哀哀的凝结在冰冢中,有时候也还将万恶的人世记起。

  因为那装满浊物的人世间,还有个拳拳系念的P.弟。

  维弟,你记起我么?我也碰着了人间的呼息!你想把我拉到人间来大家欢喜做朋友么?感谢你!只是我全身的机关,都被病魂毁坏了;我玫瑰般红艳艳的热血,全被凶涛冲散了;我没有立得起的力量了。

  你眼前摆个残疾的朋友,不疑是坟墓里的红发鬼么?

  维弟,你就总不给我一个字,我心里也深深地刻着你是我“很要好的一个朋友”那一件事。

  薇

  灯下

  二

  维弟:

  接你第二封信,似乎要回信,说破你的悲哀,似乎不必回信,恐怕增你的烦感。

  总之,我不想回信,等到九月回京也不想写信,而且无论到何时都不想写信,可以说:是我再不想给你的信。

  “啊,残酷!残酷!悲惨啊!”你不又是要一只眼睛一条泪丝这么样叹息么?天为凡俗人纳污垢:创造蔚蓝的脏水海;天为感情家集幽芳:创造澄碧的泪泉川。

  海水不深,沉不尽无量数的热闹的丑恶;流川不深,浮不起明星寥落的艺术。

  你有多少碧莹莹的玉髓?你有多少鲜丽丽的珠精?流吧!流吧!你爱流尽管流呀!流到最终的那一滴,始与泪天沉默着的先辈聚集。

  啊,嫩绿绿的青年!你也爱了涅么?你也喜欢无爱憎无欢乐么?你忍看泪水滴滴流尽:为的追求爱之光明。

  你怎甘与醉迷迷的春光割爱?你怎舍得丢了光怪陆离的世界,来过这冷寂的生涯?美之追求的宇宙迷儿哟!你想这是美之所归?这里原是绝灭境界。

  芳艳到此寂然,满目只剩墓天,无爱无憎无悲亦无欢,所谓是涅。

  等你来到沉寂的泪天会面时,先辈会这么询问你,我也会这么询问你。

  因为我也是你先辈中的一人哩。

  维弟,你还爱一息之生机,泪是不可多流的。

  哀伤是破坏美的枪弹;哀伤是引人认识涅的妙谛。

  敬爱的维弟!你看到我这信,你该知我不仅是丧失了傀然一身,连悲哀也一片不残存。

  我常常自己发问不知道我是鬼还是人?又觉得我多少有些佛性,悲伤是一片也不残存。

  你殷勤劝我的话,是不是多劳了神?

  当我被悲哀左右死生的时候,中国书只有一部“楚辞”,能慰慰楚楚凄凄的心;当我沉沉寂寥的时候,听人家淅淅的流泪声也能警醒亡灵。

  总之,我为你弄得不安了,不得不回你这一个信,维弟哟,假定我是人,我们有丝丝相结的精神,要交际就交际,何须求呢?何况我本爱你,我久已是无邪气的爱你,我只愿你一件:愿你像P.和T.他们一般!随便交游,随便往还,爱的时候恨不得抱成一块,吵的时候也不防闹得破天。

  不必定个甚么目标,更不必作条死呆呆的界线。

  想会面可以常常相见,不高兴的时候永远不必再相见。

  望你不要想得太长,也不必想得太短。

  横竖人生仿佛浪花,全靠积一瞬间一瞬间的虚幻。

  轻井泽是避暑的天国,它的美处想等你来描写。

  你和T.,P.他们来吧!我很盼望。

  T.,P.他们或者困难,你应该不困难。

  你一个人不能来么?你丢不了你们的新乐园么?这里还有许多贷间,景色之美丽幽玄,不由你不疑此土是仙境而你是神仙。

  你来!我们同游奇山,去洗温泉不好么?早晚一块儿往群芳竞放的原野,在黄茑回啭的密林下散步不好么?无论如何请来吧!我在等你。

  薇

  8,4

  三

  维弟:

  我告诉你一桩怪事:我忽然信起宗教来了,昨晚十一点半钟的时光发见的。

  当我感到这一层,心里碎裂作奇痛,合掌胸前,流出沉痛的泪水,虔敬地默祷一次又一次。

  苦痛的代价,给我明白宗教的意味之广大,心田清凉甜蜜地,看世界如掌心底小珠。

  近来我常常这样想:无论怎样也与我头脑不起关系的宗教,将来我会信它吗?或者会信:因为宗教是人生最后的归宿。

  入寮以来,虽是每早晚要做礼拜,我心目中,不曾有一回有耶稣基督的印象,她们在诚心祷告时,我心上不知道想着些甚么花花彩彩。

  昨晚几十个可爱可怜的姊妹,一同做了点多钟的礼拜,我哩,变了一只悲哀的孤鹤,在惨淡的云间─―她们的头上逍然飞舞。

  归室缝着寒衣,不知道怎么会起这种想头?若是换一个时间,我要自己尽量笑骂自己。

  然而我是严肃而虔敬的。

  弟啊,我坚信我永远不会相信我所嘲笑的宗教;但不知不觉中,竟如上帝跑进我怀里了。

  这是为什么呢?为人生绝顶的悲哀。

  “神啊,愿你诉我并特别地诉他!”我重重复复这么祈祷了。

  “神啊,愿你给我认识一个永远的男性!恳愿你为世界创造些永远的男性!替我除却世上无永远的男性的大悲哀!”我恳切地祈愿了。

  我常对我的妹妹说:世上没有可信的男子,我誓不再爱人了。

  她说:何不用金银定铸一个?

  素

  10,13朝

  四

  维弟:

  爱的维,如果你也真的在爱我,你应该会感着我今天一天为你烦恼的心罢?

  在爱的火开始燃烧的时候,即使怎样苦,也像蜜一样的甜。

  如能为你疯成真的狂人,我是怎样的幸福;只想为你死去呵!

  爱弟,你所说的话我都能够谅察。

  你现在的心理状态,正如我今年正月的心理状态一样。

  我由一场的热病,把“死”本身愉快地烧死了。

  我觉得过去,悲哀,理性,现实界的一切,都在炎炎地燃烧着的净火中烧掉,而只剩着纯粹的血清在心里营着不可思议的作用,形成了现在这个无邪气的我的躯体。

  所以现在的我只是个小孩子,我对你的爱是天真的。

  维弟,我的小朋友,好像天使般地和我交际罢!不然,我会哭,不断地哭。

  不待说我最初对你的爱就觉得有点奇怪,但你不也是同样吗?可是明了地说起来,我们远是无邪气的爱的成分多几倍。

  爱弟,我非爱你不可,非和你往来不可。

  你要尊重我的无邪气,不要把我无邪气的可爱的灵魂杀死!不要认我的爱单单是男女间的恋情。

  晓得吗?

  我奇妙地接受了你的接吻。

  但那和小孩从慈爱的母亲所接受的一样,不是男女恋情的接吻。

  男女风情的接吻是远躲在很远很远的秘密世界的。

  因为你现在微弱的爱远弹不起我的心弦。

  但我的爱你是深深的,强烈的。

  你好像从星的世界飞落来探寻我的心一样。

  我看到你那水晶样的光明,越觉得寂寞,觉得无边的寂寞。

  不,我不爱了,决不爱你了。

  等得一二年,尸骸都要腐朽。

  你不知道过热爱的日子,一天要比三天长哩。

  在爱的上面没有理性,我无我地想服从你的命令,就是苦也服从;但,不,不行,服从不情理的命令是可笑的。

  尝过种种苦痛的我,是不怕什么命运的,等,等,等几年几千万年的这种蠢念我不来。

  我生来是顽强,我要怎样就怎样,我还是任自己的心意行事罢。

  维!愿你让我们的运命自然地轮转下去罢!

  白薇

  10,18

  (选自《昨夜》,上海南强书局1933年版)

  我投到文学圈里的初衷(一)【2】

  从小一直到吃了二十多年饭,我与文学无缘。

  祖父是个武官,丢下奶香的父亲他就去世了。父亲长年在外读书,全年不回来十天,家里一箱箱的书籍,是紧紧地锁在高楼的。

  我幼时唯一的嗜好是绘画。我还记得,在一个初夏的黄昏,蝙蝠成群飞舞,我的一个寂寞的心儿,仿佛动了灵感,就拿起我母亲的画笔,绘了几只飞蝙蝠。

  那时我只有六岁,拿了我第一次的创作给母亲看,谈话忙而严厉的母亲把我推在一边,并不睬我。我负气地拿了去给祖母看,温柔和蔼的祖母奖励了我,从此教我绘花卉虫鸟,且慢声细语地对我说:“你祖父顶会写字,你父亲写字不行,你三岁的时候就会认识一些字,可惜现在没有人教你读书。”

  举目看青山,风气怪闭塞的乡村里,我娇嫩的小生命,已经在母亲严格的管束下,多年牺牲于女红中,自日出到日暮,不息不玩地生产着,全家及亲戚底绣花,挑花,及各种应用的美术品,全是我幼时的心血供给的。

  我是外柔中坚的孩子,每找到了避开母亲眼线的机会,就心血跃跃地丢开了女红,偷些纸帛去绘我最心爱的图画。结局是遭一顿打骂,打骂了又来画,忘我忘餐的,这点心灵,是威严的母亲杀不死的。

  由是十岁左右,就有能画之名,亲戚朋友找我绘画的多着,自硝镪水绘流行乡间,亲友来请我画手巾、帐檐及门帘的,使我应接不暇。我有一个长时期,终天拿着烟雾腾腾的镪水笔,在一块一块的蓝竹布上飞动。那镪水的气味难闻,刺眼欲泣,渐渐我的气管、眼睛、指头,都中了镪水毒。我本来多病的身体,越黄瘦病弱,人都说这孩子会养不活。

  十三岁左右,我断然抛弃了妨害我身心发育的一切苦工,和双亲大吵特吵,毕竟争得了进我父亲创办的两等小学。父亲是日本留学生,传播新思想,注重科学;学生是起码读过四年家塾的进初小。高小等于现在的初中。我同时在初小听国文,史地,在高小听博物,理化。

  两年不满我就休学了,在家里看护父亲的病,且偷偷地跟着父亲看亡命在日本的中国国民政府同盟会底各种书籍,更爱看《新民丛报》。每看到革命者的悲壮事,就鼓舞欢笑;看到他们的厄运,惨死,又不禁暗泪长流。

  秋谨,吴樾,陈天华,宋教仁之死,不知赢去了我多少眼泪;又读《饮冰室》,看到罗兰夫人之死,使我悲痛暗叹了好一晌,曾用我的意想画了张白衣就刑的罗兰夫人的像,贴在壁上虔敬流泪地凭吊她。

  父亲病愈后,他在家里教我数学,我迅速地学完了诸等,比例,繁分,还自动地请他教了些别的科学。父亲因为当时没有很好的国文教科书,他就把《近世中国外交失败史》一书,当国文教我,关于“鸦pian战争”、“甲午战争”、“朝鲜独立”、“台湾琉球割让”等史迹,我都以一个小学生澎湃的热血,接受了那些刺激。

  由是,我对于科学和革命思想,是畸形地发展着。所以,我自小学到师范毕业,图画,理科,总是百分满点,其余的功课,除裁缝,手工,唱歌外,各科也在九十分以上。对于国文教材,绝少满意的。

  作文虽然常常被揭示,被称为可以考举人、进士,也曾因此受过同学的妒、恨与陷害,但总有一个偏见,就是──中国之弱,弱于重文轻武,不讲究科学,──所以我很瞧不起什么文学,尤其讨厌古文学。

  在第三女师范,我曾以领袖资格,纠合年轻气锐的同学,要求先生讲世界大势的新文章,读白话文,至掀起学校新旧冲突的风波。在第一女师范,我拒绝了读无生命的古文、考证,拒绝了填词、做诗,宁愿诗词试验交白卷,宁愿给那古朽的老先生看我是不伦不类的怪物。

  我又绝对不看小说,却喜欢看杂志,尤其关心民权解放、妇女解放的文章。我想:看小说是小姐们无聊的消遣。

  洪宪称帝,继以宣统复辟,湘省教育,弄到黑漆一团,女校取消英文,校中几乎不订杂志。我多余的精力无所用,同学劝我做诗,填词,对对,我都一笑答之。埋头绘画之外,不得已尽看子书,读《左传》,每天背诵一两篇古文或《昭明文选》中的精美文章。这是我的一个转变。

  去了日本,想学图画的苦心,真非笔所能描绘。

  但图画是花钱的东西,若是勤学,一人须花两人的费用。我是从惨淡的压迫中,自己只有六块钱,因同学的帮忙,才得逃到日本的。到日本就必须做工的景况,使我对于图画,只能让它在渴想苦念中,比失了十个恋人还伤心地告了结局。

  为着父亲的“家庭革命………父子革命……大逆不道的叛徒……”这套暴风雨似的通牒,迫我回国,我才匆匆忙忙考进东京女高师的理科,借以抵抗父亲的迫令。

  化验药品,显微镜,一层高一层的教室,像电影院一样黑的实验室,爬虫,走兽,飞鸟,鱼蚧,棱角怪美的结晶体,红黄蓝白紫各种美丽的花,形形色色的自然界,自形态乃至细胞,及山上海滨的采集,给了我不少的知识、快乐……我想做个博物学家。

  若不是因为偶然的机会,我与易漱瑜女士同住,我得因她认识田汉先生,我此生会与文学有因缘么?

  不敢说。

  清理我文学上的因缘,唯一的导师,的确就是田汉先生!可是田汉先生肯承认有我这么一个学生吗?

  当我和他爱人易女士,在某女子寄宿舍同房不久,他来教我们的英文,课本是易卜生底《娜娜》。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与文学见面。但英文程度浅的我,是没有法子能够继续下去的,只得几天后就中止了。他又介绍我看文学概论,是日文书。我根本不懂文学,半知不解地看了就还给他。他问我还喜欢看什么书,他可以供给我看。我不晓得答。当时他正在写一篇剧本,满地满屋堆着参考书,没处坐,他也不留坐,从此我和他的师生关系断了,也许他早就把我忘了。谁会想到,我毕竟要认他是我文学上唯一的导师呢?

  的确,当时我并没有得到什么益处,我对于文学,还没有发生感情,我依然同样去进实验室,拿我的显微镜。我爱显微镜下的真实啊!显微镜下的真实多美丽!

  异国风光,一年又一年地摧折了我孤苦的肝胆,经济力的铁蹄,蹂躏了一个苦学生的心脏;金钱与势力的天盖下,压坏了人性的天真,压倒了真理、正义与同情,也压碎了骨肉亲子的爱。我在这些直接间接的压力下,几乎被压死了。于是我开始对“人情”“社会”怀疑,怀恨。

  我憎恶,越炽烈地憎恶人们普遍的虚伪;我痛恨,越深刻地痛恨人们集中刻毒的剑火,对最忠实、美好、天真、可爱、却无依无靠的人儿去毁坏;我悲叹,更悲叹那堕落的人们,只会跟着黑暗的势力跑,我越怀疑,茫然地怀疑生物中最高等灵慧的人类,何以甘心把人类社会建筑在那样残酷、刻薄、昏暗、虚伪的基础上?

  把我的解剖刀,剖开这人类社会看个清楚吧!用些试验药,点只火酒灯,把这些家伙分析来看看吧!割下些人类层社会层的小片,摆在显微镜下,察明那组织构成的究竟吧!

  啊,不能!我这些蠢笨的道具,只能验物,不能验社会,人层!

  我烦闷了,刻骨的烦闷袭迫着,许多日月,我在烦恼的漩涡里打圈圈。

  我需要一样武器,像解剖刀和显微镜一样,而是解剖验明人类社会的武器!我要那武器刻出我一切的痛苦,刻出人类的痛苦,尤其是要刻出被压迫者的痛苦!同时要那武器暴露压迫者的罪恶,给权势高贵的人层一点讨伐!

  对了,如今我手上的解剖刀,显微镜,全无用了!

  我投到文学圈里的初衷(二)【3】

  冥冥中我那末想着,渺渺然我沉入了无边的回忆──

  1.一个妙嫩的小姑娘,跪在父亲面前哭泣,含羞地说:“爸爸,我无论如何不嫁,我要读书。”

  “哎,孩子!你要知道,别人底独生子病得那末惨,非娶亲是没有救的。我们礼教名家,你要听父母底话……”

  2.拳击,口咬,父亲的娇女被一个有名的凶恶寡妇,打破眼睛,咬断了脚筋,血流满面,血流染趾涂地,凶妇和儿子再撕碎她全身的衣服,打青她的胸背,又拿了斧头来斫她。父亲的女儿,只得赤裸光身,带血带泪地逃到河里,躲在水中避难。

  父亲医着女儿的伤处,母亲急得吐血,迫着父亲说:“依了女儿的话,让女儿脱离那地狱吧!横直女婿不是好货,为了女儿读书,母子联合把她虐待。这会把我急死啊!”

  “急什么?”你给她打死了一个女儿,难道还会再一个女儿给他们打死么?让女儿和他们脱离!我们礼教名家,亏你说得出口!”

  3.寡妇把刀与绳,摆在父亲的女儿面前,逼她选一条路。黑夜,雪花与狂风中,女儿低眉含恨地走出了地狱之门,抱着与一切都惜别之感,“再会吧!故乡!再会吧,世界!”她流泪心语着,逃向渺然森黑的坟山、江头。

  4.女儿并没有死,逃到几百里的师范学校了。同学见她穿男装,剪了发,憔悴怪状无语,都奚落她,冷笑她,认为是被家庭遗弃不足挂齿的败类。

  几天后,及见到她的作文被打了“120”分,图画被揭示,于是同学中自豪者号哭而妒恨之.趋势者亲近而围抱之。父亲的女儿,再不见同学的奚落和冷笑了。她开始接触了所谓人情社会。

  5.父亲生怕女儿毕业了要逃走,特地由千里的家乡,赶到省城来守候女儿,化了几百块钱,请了校中教职员吃酒,叫他们严守女儿,不得让她逃逸。

  果然,毕业的第二天,有人把学校重重包围了,校长学监守大门。女儿知道逃校留学的计划被泄漏了,急急跳墙,跳窗,可怜四面八方都有人守着。校长叫了她去劝道:“我本想用省里的费,选送你出洋的,但你父亲是礼教的忠实信徒,你还是遵从父亲,谨守三从四德吧!”

  6.父亲竟不知道他女儿,从一个出粪的旧孔道逃出学校了。两手空空六块钱,她上了由长沙开到汉口的轮船。

  在船上,遇着一个学校的老女仆,她拖着她的手说:“小姐,你这样跑出来了!这样光光的跑出来怎么办呢?!”老泪横流,她掏出两块钱塞到她手里说:“小姐,请你收着,我现在身上钱不多。到了上海我还可以帮忙你。”她感激那老妈妈,两人相抱哭着。

  女仆把这漂泊的姑娘,领去大餐间见她的主妇,想使她谈笑忘愁。谁想那主妇破口大骂女仆道:“这种被家里赶出来的下做家伙,你别带她来污秽我的地方!”在窗外听到这话的漂泊人,只得火烧衷心无办法。

  7.到横滨只剩两角钱,写了封挂号信寄到东京请友人底姊姊来接,钱就完了。这位姊姊是很负才名的大阔小姐,她看这一无所有,又并不出奇的漂泊人,招待之下,总不免有点蔑视,总算她好,替她找到了下婢的职业。

  下婢一职,决定了这可怜者的身分。高贵的姊姊,越发看她不起,甚至疑心她出身不清白,疑心她盗窃或有不良行为。

  被一位有力者所轻视,风声所及,冷箭如飞,真使清白的灵魂,啼笑皆非。

  又有一种风声──“有个湖南女子流落在东京,真是丢中国的丑!”

  8.这下婢,直到考进了日本女子最高的学府,而且是最难考进的理科,才被人们认为是一个人,然而天来的浩劫也从此开始了。

  因为来了个被父亲迫出的弟弟,又加了个孤女身世的朋友留学东京,都靠她的一笔官费暂时公用。不久弟弟又病了要开刀,谁也不管他生死及金钱的一分毫。她就卖光所有的书籍,衣服,又忍饥受饿,数月不尝菜米油盐,只吃红薯豆汤延命,省出钱来好救弟弟。苦饿的结局,她竟一病逾年,再病不已,官费掉了,要进贫民医院。这时,谁管她?谁看她?谁肯写封信问她父亲寄钱来救她?老房东看她病到不能说话了。七八回去请她弟妹来,但谁来关照她进医院?真是惨淡如丧家的病狗。

  9.父亲还来信说:“你无情无谊几个月也不去看你底妹妹弟弟。”在同一封信里,给妹妹的信说:“你聪明贤慧将来福气不浅。”给弟弟的话说:“暂寄给你六百圆……”

  啊,闭了回忆的幕吧!往下更不忍回想了!总之,人一背时,丑恶狰狞的面孔,一副一副地接触着,阴险无情的味儿,应有尽有。虽至亲的骨肉,姐姐病死病活总不看。恩爱的父亲,也会因为一个是嫁给军长家里的女儿,就满口称誉;一个是自拔自救的女儿,就死活无关痛痒。还说什么呢!?……

  怎么会是这样?推原究竟,不外两点:一是旧制度的罪恶;一是金钱势力的作祟,回忆中昔日的可怜人,即今日要对旧制度和金钱势力宣战的我了!

  “我要宣战的武器!我要学习文学,学习文学!”

  我心里这样喊着。但心里又暗想:“我这末大的年纪还有什么用!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还想从头开始学习什么啊!?”我又陷于烦恼中,在烦恼中徘徊着。

  终于像爆发的火山,反抗的烈火冲冲地冒了出来,不是年龄关系所能阻止这澎湃的热潮。再加上一件为着代替好友潘白山借三十块钱救她绝大的困难,卒不成功而引起的愤激,使我看透了有钱人的心!我便发誓要用文学来咬伤而且粉碎他们底心!!

  于是我买了本易卜生底《娜娜》来看,看完了,除书中给我的印象,我还不知不觉地喊出;“田汉,我底老师!”继续再看易卜生底《海上夫人》、《国民之敌》,我更兴高采烈地高呼:“我底老师田汉!你指示了我一条路!”

  不多时,我把学校图书馆所藏的莎士比亚、史特林堡、霍普特曼、梅特林诸人的剧本,统统借来读了。我刚读文学书才三个多月,便不自量地写了篇三幕剧《苏斐》,给留日学生为赈灾公演所用,还是我自己主演的。

  自是日本朋友和教师,许多人知道我喜欢文学,我就跟着日本朋友看俄国托尔斯泰、契霍甫、屠格涅夫、陀斯退益夫斯基等大家的小说,王尔德的小说、戏剧,歌德的诗和剧,海涅、拜伦、雪莱、济茨们底诗,左拉、莫巴桑、福罗贝尔等底法国小说,及日本当代作家的作品,我都无秩序、无系统地乱看一场。我自己不能买书,总是读“回读屋”送来的书,就是每月出三块钱,定一份“回读”书籍,他就会每三天送一本书来,随便什么大作品,书名由自己选择,他每月总会送十册书来,但三天内总要看完一本换另一本。

  这样拼命看书,我眼睛弄近视了,脑筋弄乱了,又没有师友指教批评,我不知道谁的好,也不知道要喜欢谁。只是书一到手,我就要从头一字看到最末一字才放手。

  自后,凡是名家杰作,只要能到手,我无所不读。但小说全是看的长篇,短篇绝少涉及。最后,很喜欢看德国表现派的东西;未来派的东西也看,却不了然。

  这么一来,我对于学校,简直是挂招牌了,有岌岌站不住脚之势,各科主任,对我都讨厌起来,反之,许多爱好文艺的教授,常叫我到他们家里去玩。

  有一天,音乐先生对我笑着,用甜蜜美妙的声音说:“黄君,你喜欢文学么?”

  “是。”

  “你到我家里去玩玩好么?我的丈夫就是中村吉藏。”

  “啊!”我呆呆地睁大了眼睛,心里太喜欢了。

  “他是研究法国文学的,小说、戏剧,都写了不少。”

  中村吉藏先生看来是一位庄严的上了年纪的人,他问我:

  “你喜欢什么派别的文学?”

  当时我是还没有上轨道的野马,我不晓得答,只是羞红着脸聊以塞责地说:

  “我喜欢梅特林的《青鸟》。”

  他大不高兴,哼出古老的声音:

  “唔,唔!……你喜欢象征派,神秘派的家伙!那么,你喜欢霍普特曼底《沉钟》罗?”

  “是。”

  我越害羞,不敢抬头。

  “象征派、神秘派,是老早就过去的潮流了。现在还喜欢那些,简直是思想落伍!”

  在他冷严与不客气的尊容前,我羞愧得直欲落泪。幸而他夫人用甜美的声调代我谈话,壮我底胆,他又问:

  “你喜欢易卜生的作品吗?”

  “是,我喜欢他底《偶像家庭》,但是,《国民之敌》好像更喜欢些。”

  “好的,以后你多看些社会问题的东西。今日的文学,是社会问题的文学。你看过高尔斯华绥的作品吗?”

  “没有。”

  英国前辈的社会戏曲家高尔斯华绥的戏曲,我是从中村吉藏先生的指导才知道的,他底《银匣》《争斗》,社会意义之浓厚,的确是我以前看的戏曲中所找不到的。对于中村吉藏先生,颇有相见太晚之恨,但这是说以前的高尔斯华绥。

  民国十五年归国以来,我学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呢?赶着革命的浪潮,对革命的母胎广州跑,……

  文学是要饭培养的,我没有培养它的力量,我离开文学太远了。

  《奔流》时代,苏雪林女士和我很要好,她每次和我见面,总有几句“我们女作家,我们女作家”。我听来非常背皮紧。“作家”,中国现在,严格地说来真有几个?“女作家”在现代中国,更是凤毛麟角!起码我是不配称“女作家”的,犹之我不配称“太太”“夫人”一样。我没有尽作家的职,没有好好写过一两篇文章,犹之我不曾尽过太太的职,没有好好地和爱人同居过一个月以上一样。

  我既不是作家,就不知道谈文学。承文学社两次来信,要我写“我与文学”这篇文章,我只得胡说一顿。

  不过我决不会忘记我投到文学圈里的初衷的!只叹我多年来给惨淡的病磨着了,我是一个顶呱呱的“病家”。

  (选自《文学》一周年纪念特辑:《我与文学1934年7月上海生活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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