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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经典全集

时间:2022-10-05 18:11:54 随笔 我要投稿

朱自清散文经典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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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经典全集

  匆匆【1】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

  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

  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

  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

  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

  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

  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

  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

  我掩着面叹息。

  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1922年3月28日

  (原载1922年4月11日《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34期)

  序【2】
 

  胡适之先生在一九二二年三月,写了一篇《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篇末论到白话文学的成绩,第三项说:

  白话散文很进步了。

  长篇议论文的进步,那是显而易见的,可以不论。

  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

  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

  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

  胡先生共举了四项。

  第一项白话诗,他说,可以算是上了成功的路了;第二项短篇小说,他说也渐渐的成立了;第四项戏剧与长篇小说,他说成绩最坏。

  他没有说那一种成绩最好;但从语气上看,小品散文的至少不比白话诗和短篇小说的坏。

  现在是六年以后了,情形已是不同:白话诗虽也有多少的进展,如采用西洋诗的格律,但是太需缓了;文坛上对于它,已迥非先前的热闹可比。

  胡先生那时预言,十年之内的中国诗界,定有大放光明的一个时期;现在看看,似乎丝毫没有把握。

  短篇小说的情形,比前为好,长篇差不多和从前一样。

  戏剧的演作两面,却已有可注意的成绩,这令人高兴。

  最发达的,要算是小品散文。

  三四年来风起云涌的种种刊物,都有意或无意地发表了许多散文,近一年这种刊物更多。

  各书店出的散文集也不少。

  《东方杂志》从二十二卷(一九二五)起,增辟新语林一栏,也载有许多小品散文。

  夏丏尊,刘薰宇两先生编的《文章作法》,于记事文,叙事文,说明文,议论文而外,有小品文的专章。

  去年《小说月报》的创作号(七号),也特辟小品一栏。

  小品散文,于是乎极一时之盛。

  东亚病夫在今年三月复胡适的信(《真美善》一卷十二号)里,论这几年文学的成绩说:第一是小品文字,含讽刺的,析心理的,写自然的,往往着墨不多,而余味曲包。

  第二是短篇小说。

  ......第三是诗。

  ......这个观察大致不错。

  但有举出懒惰与欲速,说是小品文和短篇小说发达的原因,那却是不够的。

  现在姑且丢开短篇小说而论小品文:所谓懒惰与欲速,只是它的本质的原因之一面;它的历史的原因,其实更来得重要些。

  我们知道,中国文学向来大抵以散文学①为正宗;散文的发达,正是顺势。

  而小品散文的体制,旧来的散文学里也尽有;只精神面目,颇不相同罢了。

  试以姚鼐的十三类为准,如序跋,书牍,赠序,传状,碑志,杂记,哀祭七类中,都有许多小品文字;陈天定选的《古今小品》,甚至还将诏令,箴铭列入,那就未免太广泛了。

  我说历史的原因,只是历史的背景之意,并非指出现代散文的源头所在。

  胡先生说,周先生等提倡的小品散文,可以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

  他说的那种迷信的正面,自然是美文只能用文言了;这也就是说,美文古已有之,只周先生等才提倡用白话去做罢了。

  周先生自己在《杂拌儿》序里说:

  ①读如散--文学与纯文学相对,较普通所谓散文,意义广些--骈文也包括在内。

  ......明代的文艺美术比较地稍有活气,文学上颇有革新的气象,公安派的人能够无视古文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它为浅率空疏,实际却是真实的个性的表现,其价值在竟陵派之上。

  以前的文人对于著作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元的,而他们则是一元的,在这一点上与现代写文章的人正是一致,......以前的人以为文是以载道的东西,但此外另有一种文章却是可以写了来消遣的;现在则又把它统一了,去写或读可以说是本于消遣,但同时也就传了道了,或是闻了道。

  ......这也可以说是与明代的新文学家的--与明代的有些相像,正是不足怪的,虽然并没有去模仿,或者也还很少有人去读明文,又因时代的关系在文字上很有欧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显的改变。

  这一节话论现代散文的历史背景,颇为扼要,且极明通。

  明朝那些名士派的文章,在旧来的散文学里,确是最与现代散文相近的。

  但我们得知道,现代散文所受的直接的影响,还是外国的影响;这一层周先生不曾明说。

  我们看,周先生自己的书,如《泽泻集》等,里面的文章,无论从思想说,从表现说,岂是那些名士派的文章里找得出的?--至多情趣有一些相似罢了。

  我宁可说,他所受的外国的影响比中国的多。

  而其余的作家,外国的影响有时还要多些,像鲁迅先生,徐志摩先生。

  历史的背景只指给我们一个趋势,详细节目,原要由各人自定;所以说了外国的影响,历史的背景并不因此抹杀的。

  但你要问,散文既有那样历史的优势,为什么新文学的初期,倒是诗,短篇小说和戏剧盛行呢?我想那也许是一种反动。

  这反动原是好的,但历史的力量究竟太大了,你看,它们支持了几年,终于懈弛下来,让散文恢复了原有的位置。

  这种现象却又是不健全的;要明白此层,就要说到本质的原因了。

  分别文学的体制,而论其价值的高下,例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所做的,那是一件批评的大业,包孕着种种议论和冲突;浅学的我,不敢赞一辞。

  我只觉得体制的分别有时虽然很难确定,但从一般见地说,各体实在有着个别的特性;这种特性有着不同的价值。

  抒情的散文和纯文学的诗,小说,戏剧相比,便可见出这种分别。

  我们可以说,前者是自由些,后者是谨严些:诗的字句、音节,小说的描写、结构,戏剧的剪裁与对话,都有种种规律(广义的,不限于古典派的),必须精心结撰,方能有成。

  散文就不同了,选材与表现,比较可随便些;所谓闲话,在一种意义里,便是它的很好的诠释。

  它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

  但对于懒惰与欲速的人,它确是一种较为相宜的体制。

  这便是它的发达的另一原因了。

  我以为真正的文学发展,还当从纯文学下手,单有散文学是不够的;所以说,现在的现象是不健全的。

  --希望这只是暂时的过渡期,不久纯文学便会重新发展起来,至少和散文学一样!但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

  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炼,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

  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

  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的,所以一向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散文。

  二十五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搁笔已久。

  前年一个朋友看了我偶然写下的《战争》,说我不能做抒情诗,只能做史诗;这其实就是说我不能做诗。

  我自己也有些觉得如此,便越发懒怠起来。

  短篇小说是写过两篇。

  现在翻出来看,《笑的历史》只是庸俗主义的东西,材料的拥挤,像一个大肚皮的掌柜;《别》的用字造句,那样扭扭捏捏的,像半身不遂的病人,读着真怪不好受的。

  我觉得小说非常地难写;不用说长篇,就是短篇,那种经济的,严密的结构,我一辈子也学不来!我不知道怎样处置我的材料,使它们各得其所。

  至于戏剧,我更是始终不敢染指。

  我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

  既不能运用纯文学的那些规律,而又不免有话要说,便只好随便一点说着;凭你说懒惰也罢,欲速也罢,我是自然而然采用了这种体制。

  这本小书里,便是四年来所写的散文。

  其中有两篇,也许有些像小说;但你最好只当作散文看,那是彼此有益的。

  至于分作两辑,是因为两辑的文字,风格有些不同;怎样不同,我想看了便会知道。

  关于这两类文章,我的朋友们有相反的意见。

  郢看过《旅行杂记》,来信说,他不大喜欢我做这种文章,因为是在模仿着什么人;而模仿是要不得的。

  这其实有些冤枉,我实在没有一点意思要模仿什么人。

  他后来看了《飘零》,又来信说,这与《背影》是我的另一面,他是喜欢的。

  但火就不如此。

  他看完《踪迹》,说只喜欢《航船中的文明》一篇;那正是《旅行杂记》一类的东西。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对照。

  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着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

  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

  朱自清

  1928年7月31日,北平清华园。

  (原载1928年11月25日《文学周报》第345期)

  女人【3】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

  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

  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记录。

  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

  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

  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

  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

  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

  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

  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

  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

  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

  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

  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

  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

  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

  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

  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

  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

  从前人将女人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人们欢喜赞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

  不独男人欢喜赞叹,女人也欢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

  受欢喜赞叹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

  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一语,尤为史不绝书。

  但男人的艺术气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

  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

  --你看,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

  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

  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

  --而艺术一词,我用它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

  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

  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

  女人的圆满相,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无碍于这一相。

  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它们,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

  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

  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

  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

  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

  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

  --此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便是神爱,大爱了。

  这种无分物我的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凡伟大庄严之像,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

  至于恋爱,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

  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

  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人的体态,也是侮辱女人。

  所以者何?便是蔑视她们的人格了!但我觉得我们若不能将体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

  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

  --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

  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了,我发见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使她知道;无论是生疏的,是较熟悉的。

  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

  所以我们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

  但是我所欢喜的艺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

  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浙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

  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

  --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使人如听着箫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

  她是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的;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鬓,一转眼,一低头,乃至衣袂的微扬,裙幅的轻舞,都如蜜的流,风的微漾;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从前人说临风的垂柳,《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但我所欢喜的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

  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

  你瞧她的足胫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以下,渐渐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

  这足胫上正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的,一些儿绉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你再往上瞧,她的两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

  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

  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

  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

  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

  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

  是的,我说的已多了;我不必将我所见的,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我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①给你看--这就是我的惊异的型,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子的型。

  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

  ①英文:素描。

  在女人的聚会里,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但只是笼统的空气,没有详细的节目。

  所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与个别的看法不同;若近观时,那笼统的空气也许会消失了的。

  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云烟一般,好惹人怅惘的。

  在P城一个礼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听说那边女人多,我是礼拜女人去的。

  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

  我去的时候,女坐还空着,似乎颇遥遥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每个空坐里。

  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

  我现在不曾看见上帝,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霭四合的时候,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

  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以游戏三昧,暂现色相于人间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

  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这些是我所发见的又一型。

  是的,艺术的女人,那是一种奇迹!

  1925年2月15日,白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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