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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散文集精选
舒庆春,字舍予,笔名老舍,满族正红旗人,本名舒庆春,生于北京,中国现代小说家、著名作家,杰出的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以下是老舍经典散文,欢迎阅读!
老舍经典散文:又是一年芳草绿【1】
悲观有一样好处,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轻了一些。
这个可也就是我的坏处,它不起劲,不积极。
您看我挺爱笑不是?因为我悲观。
悲观,所以我不能扳起面孔,大喊:“孤——刘备!”我不能这样。
一想到这样,我就要把自己笑毛咕了。
看着别人吹胡子瞪眼睛,我从脊梁沟上发麻,非笑不可。
我笑别人,因为我看不起自己。
别人笑我,我觉得应该;说得天好,我不过是脸上平润一点的猴子。
我笑别人,往往招人不愿意;不是别人的量小,而是不象我这样稀松,这样悲观。
我打不起精神去积极的干,这是我的大毛病。
可是我不懒,凡是我该作的我总想把它作了,总算得点报酬养活自己与家里的人——往好了说,尽我的本分。
我的悲观还没到想自杀的程度,不能不找点事作。
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只好死喽,我有什么法儿呢?
这样,你瞧,我是无大志的人。
我不想当皇上。
最乐观的人才敢作皇上,我没这份胆气。
有人说我很幽默,不敢当。
我不懂什么是幽默。
假如一定问我,我只能说我觉得自己可笑,别人也可笑;我不比别人高,别人也不比我高。
谁都有缺欠,谁都有可笑的地方。
我跟谁都说得来,可是他得愿意跟我说;他一定说他是圣人,叫我三跪九叩报门而进,我没这个瘾。
我不教训别人,也不听别人的教训。
幽默,据我这么想,不是嬉皮笑脸,死不要鼻子。
也不是怎股子劲儿,我成了个写家。
我的朋友德成粮店的写帐先生也是写家,我跟他同等,并且管他叫二哥。
既是个写家,当然得写了。
“风格即人”——还是“风格即驴”?——我是怎个人自然写怎样的文章了。
于是有人管我叫幽默的写家。
我不以这为荣,也不以这为辱。
我写我的。
卖得出去呢,多得个三块五块的,买什么吃不香呢。
卖不出去呢,拉倒,我早知道指着写文章吃饭是不易的事。
稿子寄出去,有时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连个回信也没有。
这,咱只好幽默;多喒见着那个骗子再说,见着他,大概我们俩总有一个笑着去见阎王的,不过,这是不很多见的,要不怎么我还没想自杀呢。
常见的事是这个,稿子登出去,酬金就睡着了,睡得还是挺香甜。
直到我也睡着了,它忽然来了,仿佛故意吓人玩。
数目也惊人,它能使我觉得自己不过值一毛五一斤,比猪肉还便宜呢。
这个咱也不说什么,国难期间,大家都得受点苦,人家开铺子的也不容易,掌柜的吃肉,给咱点汤喝,就得念佛。
是的,我是不能当皇上,焚书坑掌柜的,咱没那个狠心,你看这个劲儿!不过,有人想坑他们呢,我也不便拦着。
这么一来,可就有许争人看不起我。
连好朋友都说:“伙计,你也硬正着点,说你是为人类而写作,说你是中国的高尔基;你太泄气了!”真的,我是泄气,我看高尔基的胡子可笑。
他老人家那股子自卖自夸的劲儿,打死我也学不来。
人类要等着我写文章才变体面了,那恐怕太晚了吧?我老觉得文学是有用的;拉长了说,它比任何东西都有用,都高明。
可是往眼前说,它不如一尊高射炮,或一锅饭有用。
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人类改造丸”,我也不相信把文学杀死便天下太平。
我写就是了。
别人的批评呢?批评是有益处的。
我爱批评,它多少给我点益处;即使完全不对,不是还让我笑一笑吗?自己写的时候仿佛是蒸馒头呢,热气腾腾,莫名其妙。
及至冷眼人一看,一定看出许多错儿来。
我感谢这种指摘。
说的不对呢,那是他的错儿,不干我的事。
我永不驳辩,这似乎是胆儿小;可是也许是我的宽宏大量。
我不便往自己脸上贴金。
一件事总得由两面瞧,是不是?
对于我自己的作品,我不拿她们当作宝贝。
是呀,当写作的时候,我是卖了力气,我想往好了写。
可是一个人的天才与经验是有限的,谁也不敢保了老写的好,连荷马也有打盹的时候。
有的人呢,每一拿笔便想到自己是但丁,是莎士比亚。
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天才须有自信的心。
我可不敢这样,我的悲观使我看轻自己。
我常想客观的估量估量自己的才力;这不易作到,我究竟不能象别人看我看得那样清楚;好吧,既不能十分看清楚了自己,也就不用装蒜,谦虚是必要的,可是装蒜也大可以不必。
对作人,我也是这样。
我不希望自己是个完人,也不故意的招人家的骂。
该求朋友的呢,就求;该给朋友作的呢,就作。
作的好不好,咱们大家凭良心。
所以我很和气,见着谁都能扯一套。
可是,初次见面的人,我可是不大爱说话;特别是见着女人,我简直张不开口,我怕说错了话。
在家里,我倒不十分怕太太,可是对别的女人老觉着恐慌,我不大明白妇女的心理;要是信口开河的说,我不定说出什么来呢,而妇女又爱挑眼。
男人也有许多爱挑眼的,所以初次见面,我不大愿开口。
我最喜辩论,因为红着脖子粗着筋的太不幽默。
我最不喜欢好吹腾的人,可并不拒绝与这样的人谈话;我不爱这样的人,但喜欢听他的吹。
最好是听着他吹,吹着吹着连他自己也忘了吹到什么地方去,那才有趣。
可喜的是有好几位生朋友都这么说:“没见着阁下的时候,总以为阁下有八十多岁了。
敢情阁下并不老。
”是的,虽然将奔四十的人,我倒还不老。
因为对事轻淡,我心中不大藏着计划,作事也无须耍手段,所以我能笑,爱笑;天真的笑多少显着年青一些。
我悲观,但是不愿老声老气的悲观,那近乎“虎事”。
我愿意老年轻轻的,死的时候象朵春花将残似的那样哀而不伤。
我就怕什么“权威”咧,“大家”咧,“大师”咧,等等老气横秋的字眼们。
我爱小孩,花草,小猫,小狗,小鱼;这些都不“虎事”。
偶尔看见个穿小马褂的“小大人”,我能难受半天,特别是那种所谓聪明的孩子,让我难过。
比如说,一群小孩都在那儿看变戏法儿,我也在那儿,单会有那么一两个七八岁的小老头说:“这都是假的!”这叫我立刻走开,心里堵上一大块。
世界确是更“文明”了,小孩也懂事懂得早了,可是我还愿意大家傻一点,特别是小孩。
假若小猫刚生下来就会捕鼠,我就不再养猫,虽然它也许是个神猫。
我不大爱说自己,这多少近乎“吹”。
人是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
不过,刚过完了年,心中还慌着,叫我写“人生于世”,实在写不出,所以就近的拿自己当材料。
万一将来我不得已而作了皇上呢,这篇东西也许成为史料,等着瞧吧。
老舍散文:青 蓉 略 记【2】
今年八月初,陈家桥一带的土井已都干得滴水皆无。
要水,须到小河湾里去“挖”。
天既奇暑,又没水喝,不免有些着慌了。
很想上缙云山去“避难”,可是据说山上也缺水。
正在这样计无从出的时候,冯焕章先生来约同去灌县与青城。
这真是福自天来了!
八月九日晨出发。
同行者还有赖亚力与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上颇不寂寞。
在来凤驿遇见一阵暴雨,把行李打湿了一点,临时买了一张席子遮在车上。
打过尖,雨已睛,一路平安的到了内江。
内江比二三年前热闹得多了,银行和饭馆都新增了许多家。
傍晚,街上挤满了人和车。
次晨七时又出发,在简阳吃午饭。
下午四时便到了成都。
天热,又因明晨即赴灌县,所以没有出去游玩。
夜间下了一阵雨。
十一日早六时向灌县出发,车行甚缓,因为路上有许多小渠。
路的两旁都有浅渠,流着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种着薏米,一律穗的垂着绿珠。
往西望,可以看见雪。
近处的山峰碧绿,远处的山峰雪白,在晨光下,绿的变为明翠,白的略带些玫瑰色,使人想一下子飞到那高远的地方去。
还不到八时,便到了灌县。
城不大,而处处是水,像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亲,滋养着川西坝子的十好几县。
住在任觉五先生的家中。
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两面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围住,门前终日几乎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水声也没有别的声音,门外有些静静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来高。
远望便见到大面青城雪山,都是绿的。
院中有一小盆兰花,时时放出香味。
青年团正在此举行夏令营,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学生,所以街上特别的显着风光。
学生和职员都穿汗衫短裤(女的穿短裙),赤脚着草鞋,背负大草帽,非常的精神。
张文白将军与易君左先生都来看我们,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显着年轻了好多。
夏令营本部在公园内,新盖的礼堂,新修的游泳池;原有一块不小的空场,即作为运动和练习骑马的地方。
女学生也练习马术,结队穿过街市的时候,使居民们都吐吐舌头。
灌县的水利是世界闻名的。
在公园后面的一座大桥上,便可以看到滚滚的雪水从离堆流进来。
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来,非河身所能容纳,故时有水患。
后来,李冰父子把小山硬凿开一块,水乃分流──离堆便在凿开的那个缝子的旁边。
从此双江分灌,到处划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县成为最富庶的区域──只要灌县的都江堰一方水,这十几县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
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庙,供养的便是李冰父子。
在庙中高处可以看见都江堰的全景。
在两江未分的地方,有驰名的竹索桥。
距桥不远,设有鱼嘴,使流水分家,而后一江外行,一江入离堆,是为内处江。
到冬天,在鱼嘴下设阻碍,把水截住,则内江干涸,可以淘滩。
春来,撤去阻碍,又复成河。
据说,每到春季开水的时候,有多少万人来看热闹。
在二王庙的墙上,刻着古来治水的格言,如深淘滩,低作堰……等。
细细玩味这些格言,再看着江堰上那些实际的设施,便可以看出来,治水的诀窍只有一个字──“软”。
水本力猛,遇阻则激而决溃,所以应低作堰,使之轻轻漫过,不至出险。
水本急流而下,波涛汹涌,故中设鱼嘴,使分为二,以减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无损了。
作堰的东西只是用竹编的篮子,盛上大石卵。
竹有弹性,而石卵是活动的,都可以用“四两破千斤”的劲儿对付那惊涛骇浪。
用分化与软化对付无情的急流,水便老实起来,乖乖的为人们灌田了。
竹索桥最有趣。
两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条窄胡同儿。
下面再用竹索把木板编在一处,便成了一座悬空的,随风摇动的,大桥。
我在桥上走了走,虽然桥身有点动摇,虽然木板没有编紧,还看得到下面的急流,──看久了当然发晕──可是绝无危险,并不十分难走。
治水和修构竹索桥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经过多少年代的试验与失败,而后才得到成功的。
而所谓文明者,我想,也不过就是能用尽心智去解决切身的问题而已。
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着水去泛滥,或任着某种自然势力兴灾作祸,则人类必始终是穴居野处,自生自灭,以至灭亡。
看到都江堰的水利与竹索桥,我们知道我们的祖先确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虑的去克服困难的精神。
可是,在今天,我们还时时听到看到各处不是闹旱便是闹水,甚至于一些蝗虫也能教我们去吃树皮草根。
可怜,也可耻呀!我们连切身的衣食问题都不去设法解决,还谈什么文明与文化呢?
灌县城不大,可是东西很多。
在街上,随处可以看到各种的水果,都好看好吃。
在此处,我看到最大的鸡卵与大蒜大豆。
鸡蛋虽然已卖到一元二角一个,可是这一个实在比别处的大着一倍呀。
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还大。
雪白发光,看着便可爱!药材很多,在随便的一家小药店里,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贝母,虫草,熊胆,麝香,和多少说不上名儿来的药物。
看到这些东西,使人想到西边的山地与草原里去看一看。
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几脐麝香,打几匹大熊,够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产虽多,此地的物价可也很高。
只有吃茶便宜,城里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远一点就卖二角了。
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应如此。
等我练好辟谷的工夫,我一定要搬到这一带来住,不吃什么,只喝两碗茶,或者每天只写二百字就够生活的了。
在灌县住了十天。
才到青城山去。
山在县城西南,约四十里。
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浑黄,有的清碧:浑黄的大概是上流刚下了大雨。
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树荫下幽闲的开着。
山口外有长生观,今为荫堂中学校舍;秋后,黄碧野先生即在此教书。
入了山,头一座庙是建福宫,没有什么可看的。
由此拾阶而前,行五里,为天师洞──我们即住于此。
由天师洞再往上走,约三四里,即到上清宫。
天师洞上清宫是山中两大寺院,都招待游客,食宿概有定价,且甚公道。
从我自己的一点点旅行经验中,我得到一个游山玩水的诀窍:“风景好的地方,虽无古迹,”也值得来,风景不好的地方,纵有古迹,大可以不去。
”古迹,十之八九,是会使人失望的。
以上清宫和天师洞两大道院来说吧,它们都有古迹,而一无旦观。
上清宫里有鸳鸯井,也不过是一并而有二口,一方一圆,一干一湿;看它不看,毫无关系。
还有麻姑池,不过是一小方池浊水而已。
天师洞里也有这类的东西,比如洗心池吧,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开的一块石头,而硬说是被张天师用剑劈开的。
假若没有这些古迹,这两座庙子的优美自然一点也减少。
上清宫在山头,可以东望平原,青碧千顷;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间去了的样子。
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间可以看圣灯;就是白天没有什么特景可观的时候,登高远眺,也足以使人心旷神恰。
天师洞,与上清宫相反,是藏在山腰里,四面都被青山环抱着,掩护着,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许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过,不管庙字如何,假若山林无可观,就没有多大意思,因为庙以庄严整齐为主,成不了什么很好的景致。
青城之值得一游,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无一古迹,无一大寺,它还是值得一看的名山。
山的东面倾斜,所以长满了树木,这占了一个“青”字。
山的西面,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这占了一个“城”字。
山不厚,由“青”的这一头转到“城”的那一面,只须走几里路便够了。
山也不算高。
山脚至顶不过十里路。
既不厚,又不高,按说就必平平无奇了。
但是不然。
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种老松凝碧的深绿,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种东一块西一块的绿,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没有露着山骨的地方;而且,这个笼罩全山的青色是竹叶,楠叶的嫩绿,是一种要滴落的,有些光泽的,要浮动的,淡绿。
这个青色使人心中轻快,可是不敢高声呼唤,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动未动的青翠惊坏了似的。
这个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只看一眼,夸赞一声便完事的。
当这个青色在你周围,你便觉出一种恬静,一种说不出,也无须说出的舒适,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只会找到一个字──幽。
所以,吴稚晖先生说:“青城天下幽”。
幽得太厉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却正好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旷,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的那个“悠然”。
山中有报更鸟,每到晚间,即梆梆的呼叫,和柝声极相似,据道人说,此鸟不多,且永不出山。
那天,寺中来了一队人,拿着好几枝枪,我很为那几只会击柝的小鸟儿担心,这种鸟儿有个缺欠,即只能打三更──梆,梆梆──无论是傍晚还是深夜,它们老这么叫三下。
假若能给它们一点训练,教它们能从一更报到五更,有多么好玩呢!
白日游山,夜晚听报更鸟,“悠悠”的就过了十几天。
寺中的桂花开始放香,我们恋恋不舍的离别了道人们。
返灌县城,只留一夜,即回成都。
过郸县,我们去看了看望丛祠;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员即葬于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个多月的旅记都抄写下来,未免太麻烦了。
拣几项来随便谈谈吧。
(一)成都文协分会:自从川大迁开,成都文协分会因短少了不少会员,会务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不大旺炽。
此次过蓉,分会全体会员举行茶会招待,到会的也还有四十多人,并不太少。
会刊──《笔阵》──也由几小页扩充到好几十页的月刊,虽然月间经费不过才有百元钱。
这样的努力,不能不令人钦佩!可惜,开会时没有见到李 人先生,他上了乐山。
《笔阵》所用的纸张,据说,是李先生设法给捐来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纸,别的就容易办得多了。
会上,也没见到圣陶先生,可是过了两天,在开明分店见到。
他的精神很好,只是白发已满了头。
他的少爷们,他告诉我,已写了许多篇小品文,预备出个集子,想找我作序,多么有趣的事啊!郭子杰先生陶雄先生都约我吃饭,牧野先生陪着我游看各处,还有陈翔鹤,车瘦舟诸先生约我聚餐──当然不准我出钱──都在此致谢。
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报的同仁约我吃真正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尽。
(二)看戏:吴先优先生请我看了川剧,及贾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这是此次过蓉最快意的事。
成都的川剧比重庆的好得多,况且我们又看的是贾佩之,肖楷成,周慕莲,周企何几位名手,就更觉得出色了。
不过,最使我满意的,倒还是贾瞎子的竹琴。
乐器只有一鼓一板,腔调又是那么简单,可是他唱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敛,听者越注意静听: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没法不喝彩了。
他的每一个字像一个轻打梨花的雨点,圆润轻柔;每一句是有声有色的一小单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
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学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细嗓,而且不只变嗓,还要咬音吐字各尽其情;这真是点本领!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机会。
多听他几次!
(三)看书:在蓉,住在老友侯宝璋大夫家里。
虽是大夫,他却极喜爱字画。
有几块闲钱,他便去买破的字画;这样,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贤的手迹。
这样,他也就与西玉龙街一带的古玩铺及旧书店都熟识了。
他带我去游玩,总是到这些旧纸堆中来。
成都比重庆有趣就在这里──有旧书摊儿可逛。
买不买的且下去管。
就是多摸一摸旧纸陈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么也没买,书价太高。
可是,饱了眼福也就不虚此行。
一般的说,成都的日用品比重庆的便宜一点,因为成都的手工业相当的发达,出品既多,同业的又多在同一条街上售货,价格当然稳定一些。
鞋、袜、牙刷,纸张什么的,我看出来,都比重庆的相因着不少。
旧书虽贵,大概也比重庆的便宜,假若能来往贩卖,也许是个赚钱的生意。
不过,我既没发财的志愿,也就不便多此一举,虽然贩卖旧书之举也许是俗不伤雅的吧。
(四)归来:因下雨,过至中秋前一日才动身返渝,中秋日下午五时到陈家桥,天还阴着。
夜间没有月光,马马虎虎的也就忘了过节。
这样也好,省得看月思乡,又是一番难过!
载一九四二年十月十日《大公报》
老舍散文精选:赶集【3】
序
这里的“赶集”不是逢一四七或二五八到集上去卖两只鸡或买二斗米的意思,不是;这是说这本集子里的十几篇东西都是赶出来的。
几句话就足以说明这个:我本来不大写短篇小说,因为不会。
可是自从沪战后,刊物增多,各处找我写文章;既蒙赏脸,怎好不捧场?同时写几个长篇,自然是作不到的,于是由靠背戏改唱短打。
这么一来,快信便接得更多:“既肯写短篇了,还有什么说的?写吧,伙计!三天的工夫还赶不出五千字来?少点也行啊!无论怎着吧,赶一篇,要快!”话说得很“自己”,我也就不好意思,于是天昏地暗,胡扯一番;明知写得不成东西,还没法不硬着头皮干。
到如今居然凑成这么一小堆堆了!
设若我要是不教书,或者这些篇还不至于这么糟,至少是在文字上。
可是我得教书,白天的工夫都花费在学校里,只能在晚间来胡扯;扯到哪儿算哪儿,没办法!
现在要出集了,本当给这堆小鬼一一修饰打扮一番;哼,哪有那个工夫!随它们去吧;它们没出息,日后自会受淘汰;我不拿它们当宝贝儿,也不便把它们都勒死。
就是这个主意!
排列的次序是依着写成的先后。
设若后边的比前边的好一点,那总算狗急跳墙,居然跳过去了。
说真的,这种“歪打正着”的办法,能得一两个虎头虎脑的家伙就得念佛!
蒙载过这些篇的杂志们允许我把它们收入这本里,十分的感激!
老舍一九三四年,二月一日,济南。
五九
张丙,瘦得象剥了皮的小树,差不多每天晚上来喝茶。
他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对深而很黑的眼睛,显出他并不是因为瘦弱而完全没有精力。
当喝下第三碗茶之后,这对黑眼开始发光;嘴唇,象小孩要哭的时候,开始颤动。
他要发议论了。
他的议论,不是有统系的;他遇到什么事便谈什么,加以批评。
但无论谈什么事,他的批评总结束在“中国人是无望的,我刚说的这件事又是个好证据”。
说完,他自动的斟上一碗茶,一气喝完;闭上眼,不再说了,显出:“不必辩论,中国人是无望的。
无论怎说!”
这一晚,电灯非常的暗,读书是不可能的。
张丙来了,看了看屋里,看了看电灯,点了点头,坐下,似乎是心里说:“中国人是无望的,看这个灯;电灯公司……”
第三碗茶喝过,我笑着说:“老张,什么新闻?”
出我意料之外,他笑了笑——他向来是不轻易发笑的。
“打架来着。
”他说。
“谁?你?”我问。
“我!”他看着茶碗,不再说了。
等了足有五分钟,他自动的开始:“假如你看见一个壮小伙子,利用他身体气力的优越,打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你怎办?”
“过去劝解,我看,是第一步。
“假若你一看见他打那个小孩子,你便想到:设若过去劝,他自然是停止住打,而嘟囔着骂话走开;那小孩子是白挨一顿打!你想,过去劝解是有意义的吗?”他的眼睛发光了,看看我的脸。
“我自然说他一顿,叫他明白他不应当欺侮小孩子,那不体面。
“是的,不体面;假如他懂得什么体面,他还不那样作呢!而且,这样的东西,你真要过去说他几句,他一定问你:‘你管得着吗?你是干什么的,管这个事?’你跟他辩驳,还不如和石头说几句好话呢;石头是不会用言语冲撞你的。
假如你和他嚷嚷起来,自然是招来一群人,来看热闹;结果是他走他的,你走你的路;可是他白打了小孩一顿,没受一点惩罚;下回他遇到机会还这样作!白打一个不能抵抗的小孩子,是便宜的事,他一定这么想。
“那末,你以为应当立刻叫他受惩罚,路见不平……那一套?”我知道他最厌恶武侠小说,而故意斗他。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说:“别说《七侠五义》!我不要作什么武侠,我只是不能瞪着眼看一个小孩挨打;那叫我的灵魂全发了火!更不能叫打人的占了全胜去!我过去,一声没出,打了他个嘴巴!”“他呢?”
“他?反正我是计画好了的:假如我不打他,而过去劝,他是得意扬扬而去;打人是件舒服事,从人们的兽方面看。
设若我跟他讲理,结果也还是得打架;不过,我未必打得着他,因为他必先下手,不给我先发制人的机会。
”他又笑了;我知道他笑的意思。
“但是,”我问:“你打了他,他一定还手,你岂是他的对手?”我很关心这一点,因为张丙是那样瘦弱的人。
“那自然我也想到了。
我打他,他必定打我;我必定失败。
可是有一层,这种人,善于利用筋肉欺侮人的,遇到自家皮肉上挨了打,他会登时去用手遮护那里,在那一刻,他只觉得疼,而忘了动作。
及至他看明白了你,他还是不敢动手,因为他向来利用筋肉的优越欺人,及至他自己挨了打,他必定想想那个打他的,一定是有些来历;因为他自己打人的时候是看清了有无操必胜之券而后开打的。
就是真还了手,把我打伤,我,不全象那小子那样傻,会找巡警去。
至少我跟他上警区,耽误他一天的工夫(先不用说他一定受什么别的惩罚),叫他也晓得,打人是至少要上警区的。
”
他不言语了,我看得出,他心中正在难受——难受,他打了人家一下,不用提他的理由充足与否。
“他打人,人也打他,对这等人正是妥当的办法;人类是无望的,你常这么说。
”我打算招他笑一下。
他没笑,只轻轻摇了摇头,说:“这是今天早晨的事。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又遇见他了。
”
“他要动手了?”我问,很不放心的。
“动手打我一顿,倒没有什么!叫我,叫我——我应当怎样说?——伤心的是:今天下午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拉着两个十来岁的外国小孩儿;他分明是给一家外国人作仆人的。
他拉着那两个外国小孩,赶过我来,告诉他们,低声下气的央告他们:踢他!踢他!然后向我说:你!你敢打我?洋人也不打我呀!(请注意,这里他很巧妙的,去了一个“敢”字!)然后又向那两个小孩说:踢!踢他!看他敢惹洋人不敢!”他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的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泪流下来了。
“呕!”张丙立起来说:“怪不得街上那么多的‘打倒帝国主义’的标语呢!”
他好象忘了说那句:“中国人没希望,”也没喝那末一碗茶,便走了.
热包子
爱情自古时候就是好出轨的事。
不过,古年间没有报纸和杂志,所以不象现在闹得这么血花。
不用往很古远里说,就以我小时候说吧,人们闹恋爱便不轻易弄得满城风雨。
我还记得老街坊小邱。
那时候的“小”邱自然到现在已是“老”邱了。
可是即使现在我再见着他,即使他已是白发老翁,我还得叫他“小”邱。
他是不会老的。
我们一想起花儿来,似乎便看见些红花绿叶,开得正盛;大概没有一人想花便想到落花如雨,色断香销的。
小邱也是花儿似的,在人们脑中他永远是青春,虽然他长得离花还远得很呢。
小邱是从什么地方搬来的,和哪年搬来的,我似乎一点也不记得。
我只记得他一搬来的时候就带着个年青的媳妇。
他们住我们的外院一间北小屋。
从这小夫妇搬来之后,似乎常常听人说:他们俩在夜半里常打架。
小夫妇打架也是自古有之,不足为奇;我所希望的是小邱头上破一块,或是小邱嫂手上有些伤痕……我那时候比现在天真的多多了;很欢迎人们打架,并且多少要挂点伤。
可是,小邱夫妇永远是——在白天——那么快活和气,身上确是没伤。
我说身上,一点不假,连小邱嫂的光脊梁我都看见过。
我那时候常这么想:大概他们打架是一人手里拿着一块棉花打的。
小邱嫂的小屋真好。
永远那么干净永远那么暖和,永远有种味儿——特别的味儿,没法形容,可是显然的与众不同。
小俩口味儿,对,到现在我才想到一个适当的形容字。
怪不得那时候街坊们,特别是中年男子,愿意上小邱嫂那里去谈天呢,谈天的时候,他们小夫妇永远是欢天喜地的,老好象是大年初一迎接贺年的客人那么欣喜。
可是,客人散了以后,据说,他们就必定打一回架。
有人指天起誓说,曾听见他们打得咚咚的响。
小邱,在街坊们眼中,是个毛腾厮火①的小伙子。
他走路好象永远脚不贴地,而且除了在家中,仿佛没人看见过他站住不动,哪怕是一会儿呢。
就是他坐着的时候,他的手脚也没老实着的时候。
他的手不是摸着衣缝,便是在凳子沿上打滑溜,要不然便在脸上搓。
他的脚永远上下左右找事作,好象一边坐着说话,还一边在走路,想象的走着。
街坊们并不因此而小看他,虽然这是他永远成不了“老邱”的主因。
在另一方面,大家确是有点对他不敬,因为他的脖子老缩着。
不知道怎么一来二去的“王八脖子”成了小邱的另一称呼。
自从这个称呼成立以后,听说他们半夜里更打得欢了。
可是,在白天他们比以前更显着欢喜和气。
小邱嫂的光脊梁不但是被我看见过,有些中年人也说看见过。
古时候的妇女不许露着胸部,而她竟自被人参观了光脊梁,这连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都觉着她太洒脱了。
这又是我现在才想起的形容字——洒脱。
她确是洒脱:自天子以至庶人好象没有和她说不来的。
我知道门外卖香油的,卖菜的,永远给她比给旁人多些。
她在我的孩子眼中是非常的美。
她的牙顶美,到如今我还记得她的笑容,她一笑便会露出世界上最白的一点牙来。
只是那么一点,可是这一点白色能在人的脑中延展开无穷的幻想,这些幻想是以她的笑为中心,以她的白牙为颜色。
拿着落花生,或铁蚕豆,或大酸枣,在她的小屋里去吃,是我儿时生命里一个最美的事。
剥了花生豆往小邱嫂嘴里送,那个报酬是永生的欣悦——能看看她的牙。
把一口袋花生都送给她吃了也甘心,虽然在事实上没这么办过。
小邱嫂没生过小孩。
有时候我听见她对小邱半笑半恼的说,凭你个软货也配有小孩?!小邱的脖子便缩得更厉害了,似乎十分伤心的样子;他能半天也不发一语,呆呆的用手擦脸,直等到她说:“买洋火!”他才又笑一笑,脚不擦地飞了出去。
记得是一年冬天,我刚下学,在胡同口上遇见小邱。
他的气色非常的难看,我以为他是生了病。
他的眼睛往远处看,可是手摸着我的绒帽的红绳结子,问:“你没看见邱嫂吗?”“没有哇,”我说。
“你没有?”他问得极难听,就好象为儿子害病而占卦的妇人,又愿意听实话,又不愿意相信实话,要相信又愿反抗。
他只问了这么一句,就向街上跑了去。
那天晚上我又到邱嫂的小屋里去,门,锁着呢。
我虽然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不能不哭了。
每天照例给邱嫂送去的落花生,那天晚上居然连一个也没剥开。
第二天早晨,一清早我便去看邱嫂,还是没有;小邱一个人在炕沿上坐着呢,手托着脑门。
我叫了他两声,他没答理我。
差不多有半年的工夫,我上学总在街上寻望,希望能遇见邱嫂,可是一回也没遇见。
她的小屋,虽然小邱还是天天晚上回来,我不再去了。
还是那么干净,还是那么暖和,只是邱嫂把那点特别的味儿带走了。
我常在墙上,空中看见她的白牙,可是只有那么一点白牙,别的已不存在:那点牙也不会轻轻嚼我的花生米。
小邱更毛腾厮火了,可是不大爱说话。
有时候他回来的很早,不作饭,只呆呆的楞着。
每遇到这种情形,我们总把他让过来,和我们一同吃饭。
他和我们吃饭的时候,还是有说有笑,手脚不识闲。
可是他的眼时时往门外或窗外了那么一下。
我们谁也不提邱嫂;有时候我忘了,说了句:“邱嫂上哪儿了呢?”他便立刻搭讪着回到小屋里去,连灯也不点,在炕沿上坐着。
有半年多,这么着。
忽然有一天晚上,不是五月节前,便是五月节后,我下学后同着学伴去玩,回来晚了。
正走在胡同口,遇见了小邱。
他手里拿着个碟子。
“干什么去?”我截住了他。
他似乎一时忘了怎样说话了,可是由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他是很喜欢,喜欢得说不出话来。
呆了半天,他似乎趴在我的耳边说的:
“邱嫂回来啦,我给她买几个热包子去!”他把个“热”字说得分外的真切。
我飞了家去。
果然她回来了。
还是那么好看,牙还是那么白,只是瘦了些。
我直到今日,还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那么半年。
我和小邱,在那时候,一样的只盼望她回来,不问别的。
到现在想起来,古时候的爱情出轨似乎也是神圣的,因为没有报纸和杂志们把邱嫂的像片登出来,也没使小邱的快乐得而复失。
爱的小鬼
我向来没有见过苓这么喜欢,她的神气几乎使人怀疑了,假如不是使人害怕。
她哼唧着有腔无字的歌,随着口腔的方便继续的添凑,好象可以永远唱下去而且永远新颖,扶着椅子的扶手,似乎是要立起来,可是脚尖在地上轻轻的点动,似乎急于为她自造的歌曲敲出节拍,而暂时的忘了立起来。
她的眼可是看着天花板,象有朵鲜玫瑰在那儿似的。
她的耳似乎听着她自己脸上的红潮进退的微音。
她确是快乐得有点忘形。
她忽然的跳起来,自己笑着,三步加一跳的在屋中转了几个圈,故意的微喘,嘴更笑得张开些。
头发盖住了右眼,用脖子的弹力给抛回头上,然后双手交叉撑住脑杓儿,又看天花板上那朵无形的鲜玫瑰。
“苓!”我叫了她一声。
她的眼光似乎由天上收回到人间来了,刚遇上我的便又微微的挪开一些,放在我的耳唇那一溜儿。
“什么事这么喜欢?”我用逗弄的口气“说”——实在不象是“问”。
“猜吧,”苓永远把两个字,特别是那半个“吧”,说得象音乐作的两颗珠子,一大一小。
“谁猜得着你个小狗肚子里又憋什么坏!”我的笑容把那个“!”减去一切应有的分量。
“你个臭东东!打你去!”苓欢喜的时候,“东西”便是“东东”。
“不用打岔,告诉我!”
“偏不告诉你,偏不,偏不!”她还是笑着,可是笑的声儿,恐怕只有我听得出来,微微有点不自然了。
设若我不再往下问,大概三分钟后她总得给我些眼泪看看。
设若一定问,也无须等三分钟眼泪便过度的降生。
我还是不敢耽误工夫太大了,一分钟冷静的过去,全世界便变成个冰海。
迅速定计,可是,真又不容易。
爱的生活里有无数的小毛毛虫,每个小毛毛虫都足以使你哭不得笑不得。
一天至少有那么几次。
“好宝贝,告诉我吧!”说得有点欠火力,我知道。
她笑着走向我来,手扶在我的藤椅背沿上。
“告诉你吧?”
“好爱人!”
“我妹妹待一会儿来。
”
我的心从云中落在胸里。
“英来也值得这么乐,上星期六她还来过呢。
还有别的典故,一定。
”爱的笑语里时常有个小鬼,名字叫“疑”。
苓的脸,设若,又红起来,我的罪过便只限于爱闹着玩;她的脸上红色退了,我知道还是要阴天!
“你老不许人交朋友!”头一个闪。
“英还同着个人来?”我的雷也响了。
“不理你,不理你啦!”是的,被我猜对了。
一个旧日的男朋友——看爱的情面,我没敢多往这点上想。
但是,就假使是个旧日的——爽快的说出来吧——爱人,又有什么关系?没关系,一点关系没有!可是,她那么快乐?天阴得更沉了。
苓又坐在她的小黑椅子上了。
又依着发音机关的方便创造着自然的歌,可是并不带分毫歌意。
她和我全不说话了,都心里制造着黑云;雷闪暂时休息,可是大雨快到了。
谁也不肯再先放个休战的口号,两个人的战事,因为关系不大,所以更难调解。
家庭里需要个小孩,其次是只小狗或小猫;不然,就是一对天使,老在一块儿,也得设法拌几句嘴,好给爱的音乐一点变化。
决定去抱只小猫,我计划着;满可以不再生气了,但是“我”不能先投降;好吧,计划着抱只小猫:要全身雪白,短腿,长身,两个小耳朵就象两个小棉花阄儿。
这个小白球一定会减少我们俩的小冲突。
一定!可是,焉知不因这小白宝贝又发生新战事呢?离婚似乎比抱小白猫还简当,但这是发疯,就是离婚也不能由我提出!君子吗?君子似乎是没多大价值;看不起自己了;还是不能先向她投降;心中要笑;还是设计抱小猫吧!
英来了,暂时屈尊她作作小白猫吧。
无论多么好的小姨子,遇到夫妻的冲突,哪怕小的冲突呢,她总是站在她们那边的。
特别是定了婚的小姨,象英,因为正恋着自己的天字第一号的男性,不由的便挑剔出姐丈的毛病,以便给她那个人又增补上一些优点。
可是我自有办法,我才不当着她们俩争论是非呢;我把苓交给英,便出去走走;她们背地里怎样谈论我,听不见心不烦,爱说什么说什么。
这样,英便是小白猫了。
英刚到屋门,我的帽子已在手中,我不能不庆祝我的手急眼快,就是想作个大魔术家也不是全无希望的。
况且,脸上那一堆笑纹,倒好象英是发笑药似的。
“出门吗,共产党?”英对我——从她有了固定的情人以后——是一点不带敬意的。
“看个朋友去,坐着啊,晚上等我一块吃饭啊。
”声音随着我的脚一同出了屋门,显着异常的缠绵幽默。
出了街门,我的速度减缩了许多,似乎又想回去了。
为什么英独自来,而没同着那个人呢?是不是应当在街门外等等,看个水落石出?未免太小气了?焉知苓不是从门缝中窥看我呢?走吧,别闹笑话!偏偏看见个邮差,他的制服的颜色给我些酸感。
本来是不要去看朋友的;上哪儿去呢?走着瞧吧。
街上不少女子,似乎今天街上没有什么男的。
而且今天遇见的女子都非常的美艳,虽然没拿她们和苓比较,可是苓似乎在我心中已经没有很分明的一个丽像,象往常那样。
由她们的美好便想到,我在她们的眼中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呢?由这个设想,心思的路线又折回到苓,她到底是佩服我呢,还是真爱我呢?佩服的爱是牺牲,无头脑的爱是真爱,苓的是哪种?借着百货店的玻璃照了照自己,也还看不出十分不得女子的心的地方。
英老管我叫共产党,也许我的胡子茬太重,也许因为我太好辩论?可是苓在结婚以前说过,她“就”是爱听我说话。
也许现在她的耳朵与从前不同了?说不定。
该回去了,隔着铺户的窗子看看里面的钟,然后拿出自己的表,这样似乎既占了点便宜,又可以多销磨半分来的时间;不过只走了半点多钟。
不好就回家,这么短的时间不象去看朋友;君子人总得把谎话作圆到了。
对面来了个人,好象特别挑选了我来问路;我脸上必定有点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似乎值得自傲。
“到万字巷去是往那么走?”他向前指着。
“一点也不错,”笑着,总得把脸上那点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作足。
“凑巧您也许知道万字巷里可有一家姓李的,姊妹俩?”脸上那点刚作足的特点又打了很大的折扣!“是这小子!”心里说。
然后向他:“可就是,我也在那儿住家。
姊妹俩,怪好看,摩登,男朋友很多?”
那小子的脸上似乎没了日光。
“呕”了几声。
我心里比吃酸辣汤还要痛快,手心上居然见了汗。
“您能不能替我给她们捎个信?”
“不费事,正顺手。
”
“您大概常和她们见面?”
“岂敢,天天看见她们;好出风头,她们。
”笑着我自己的那个“岂敢”。
“原先她们并不住在万字巷,记得我给她们一封信,写的不是万字巷,是什么街?”
“大佛寺街,谁都知道她们的历史,她们搬家都在报纸本地新闻栏里登三号字。
”
“呕!”他这个“呕”有点象牛闭住了气。
“那么,请您就给捎个口信吧,告诉她们我不再想见她们了——”“正好!”我心里说。
“我不必告诉您我的姓名,您一提我的样子她们自会明白。
谢谢!”
“好说!我一定把信带到!”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那小子带着五百多斤的怒气向后转。
我往家里走——不是走,是飞。
到了家中。
胜利使我把嫉妒从心里铲净,只是快乐,乐得几乎错吻小姨。
但是街上那一幕还在心中消化着,暂且闷她们一会儿。
“他怎还不来?”英低声问苓。
我假装没听见。
心里说,“他不想再见你们!”
苓在屋中转开了磨,时时用眼偷着撩我一下;我假装写信。
“你告诉他是这里,不是——”苓低声的问。
“是这里,”英似乎也很关切,“我怕他去见伯母,所以写信说咱俩都住在这里。
也没告诉他你已结了婚。
”我心中笑得起了泡。
“你始终也没看见他?”
“你知道他最怕妇女,尤其是怕见结过婚的妇女。
”我的耳朵似乎要惊。
“他一晃儿走了八年了,一听说他来我直欢喜得象个小鸟,”苓说。
我憋不住了“谁?”
“我们舅舅家的大哥!由家里逃走八年了!他待一会儿也许就来,他来的时候你可得藏起去,他最不喜欢见亲戚!”“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你不是看朋友去了吗?谁知道你这么快就回来。
我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光景是不会相信么;臭男人们,脏心眼多着呢!”
她们的表哥始终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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