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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散文集经典名家
汪曾祺的名作有很多,今天,就让小编带你们去欣赏一下汪曾祺的散文集吧!
汪曾祺散文集经典名家一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
果园一片白。
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风。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
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
树枝软了。
树绿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
碧绿。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
挖下的土,堆在四面。
葡萄藤露出来了,乌黑的。
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
它已经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
不大一会,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绿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
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
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
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
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竖柱。
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摽紧。
然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然后,请葡萄上架。
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
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
"起!--起!"哎,它起来了。
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的伸开。
扇面似的伸开。
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
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上了架,就施肥。
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沟,把大粪倒在里面。
葡萄上大粪,不用稀释,就这样把原汁大粪倒下去。
大棵的,得三四桶。
小葡萄,一桶也就够了。
四月,浇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筑成垄,就成一个池子。
池里放满了水。
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
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组织跟别的果树不一样,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细小的导管。
这一点,中国的古人早就发现了。
《图经》云:"根苗中空相通。
圃人将货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为木通。
""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对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浇水了。
再浇,果粒就会涨破。
"中空相通"却是很准确的。
浇了水,不大一会,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
浇过了水,你再回来看看吧:梢头切断过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浇了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
真快!原来是几根根枯藤,几天工夫,就变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
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别的果树都不这样。
别的果树都是刨一个"树碗",往里浇几担水就得了,没有像它这样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喷波尔多液。
从抽条长叶,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
喷了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的了。
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工夫,就抽出好长的一截的新条。
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
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技巧,是个人就能干,拿起树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来的一截都给它铰了就得了。
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
葡萄的卷须,在它还是野生的时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别的什么树木上。
现在,已经有人给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点用也没有了。
卷须这东西最耗养分,--凡是作物,都是优先把养分输送到顶端,因此,长出来就给它掐了,长出来就给它掐了。
葡萄的卷须有一点淡淡的甜味。
这东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难吃。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了。
果园,美极了。
梨树开花了,苹果树开花了,葡萄也开花了。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
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
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
而且它开花期很短。
很快,就结出了绿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
硬的。
葡萄不招虫。
葡萄会生病,所以要经常喷波尔多液。
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虫;梨,梨有梨食心虫。
葡萄不用疏虫果。
--果园每年疏虫果是要费很多工的。
虫果没有用,黑黑的一个半干的球,可是它耗养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次水。
追一次肥。
追硫铵。
在原来施粪肥的沟里撒上硫铵。
然后,就把沟填平了,把硫铵封在里面。
汉朝是不会追这次肥的,汉朝没有硫铵。
八月,葡萄"着色"。
你别以为我这里是把画家的术语借用来了。
不是的。
这是果农的语言,他们就叫"着色"。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
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
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可是你得快来!明天,对不起,你全看不到了。
我们要喷波尔多液了。
一喷波尔多液,它们的晶莹鲜艳全都没有了,它们蒙上一层蓝兮兮、白糊糊的东西,成了磨砂玻璃。
我们不得不这样干。
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
我们得保护它。
过不两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
果筐满了,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的筐盖。
--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
倒怕是装不紧,逛里逛当的。
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
葡萄装上车,走了。
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
我们还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
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
我们要去割稻子。
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来。
检查一下,还能再用的,搁在一边。
糟朽了的,只好烧火。
立柱、横梁、小棍,分别堆垛起来。
剪葡萄条。
干脆得很,除了老条,一概剪光。
葡萄又成了一个大秃子。
剪下的葡萄条,挑有三个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准备明春插条。
其余的,连枝带叶,都用竹笤帚扫成一堆,装走了。
葡萄园光秃秃。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这是个重活。
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来。
要埋得很厚实。
外面要用铁锹拍平。
这个活不能马虎。
都要经过验收,才给记工。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
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风一吹,土色发了白。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
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
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的黄土。
下雪了。
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到冬天,要检查几次。
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了洞。
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
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汪曾祺散文集经典名家二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园是我们家最亮的地方。
虽然它的动人处不是,至少不仅在于这点。
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轻时建造的几进,是灰青色与褐色的。
我自小养育于这种安定与寂寞里。
报春花开放在这种背景前是好的。
它不至被晒得那么多粉。
固然报春花在我们那儿很少见,也许没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则几乎是黑色的,一种类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说它是青的)里面充满了影子。
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龛前的花消失。
晚间点上灯,我们常觉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无穷高处。
神堂屋里总挂一只鸟笼,我相信即是现在也挂一只的。
那只青裆子永远
眯着眼假寐(我想它做个哲学家,似乎身子太小了)。
只有巳时将尽,它唱一会,洗个澡,抖下一团小雾在伸展到廊内片刻的夕阳光影里。
一下雨,什么颜色都郁起来,屋顶,墙,壁上花纸的图案,甚至鸽子:铁青子,瓦灰,点子,霞白。
宝石眼的好处这时才显出来。
于是我们,等斑鸠叫单声,在我们那个园里叫。
等着一棵榆梅稍经一触,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后的草。
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
我的记忆有菖蒲的味道。
然而我们的园里可没有菖蒲呵?它是哪儿来的,是哪些草?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但是我此刻把它们没有理由的纠在一起。
“巴根草,绿茵茵,唱个唱,把狗听。
”每个小孩子都这么唱过吧。
有时甚么也不做,我躺着,用手指绕住它的根,用一种不露锋芒的力量拉,听顽强的根胡一处一处断。
这种声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听得。
当然我嘴里是含着一根草了。
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无的
水红色是一种自然的巧合。
草被压倒了。
有时我的头动一动,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来。
我静静的注视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时,又把头枕上去,嘴里叫一声“嗯”!有时,不在意,怜惜它的苦心,就算了。
这种性格呀!那些草有时会吓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来了,当我看天
上的云。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发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难闻死人。
沾上身子,不要用手指去拈。
用刷子刷。
这种籽儿有带钩儿的毛,讨嫌死了。
至今我不能忘记它:因为我急于要捉住那个“都溜”(一种蝉,叫的最好听),我举着我的网,蹑手蹑脚,抄近路过去,循它的声音找着时,拍,得了。
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种臭玩意。
想想我捉过多少“都溜”!
我觉得虎耳草有一种腥味。
紫苏的叶子上的红色呵,暑假快过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时一个、两个的时候更多。
它们总像有一桩事情要做,六只脚不停的运动,有时停下来,那动着的便是两根有节的触须了。
我们以为天牛触须有一节它就有一岁。
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难工作,即使它在树枝上转来转去,你等一个合适地
点动手。
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时候很少。
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个有教养惜身份的绅士,行动从容不迫,虽有翅膀可从不想到飞;即是飞,也不远。
一捉住,它便吱吱扭扭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为依然是温文尔雅的。
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极瑰丽颜色的。
有
一种还似乎带点玫瑰香味。
天牛的玩法是用线扣在脖子上看它走。
令人想起……不说也好。
蟋蟀已经变成大人玩意了。
但是大人的兴趣在斗,而我们对于捉蟋蟀的兴趣恐怕要更大些。
我看过一本秋虫谱,上面除了苏东坡米南宫,还有许多济颠和尚说的话,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
捉到一个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颈子上的细毛是瓦青还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还是
菜牙,但我仍然是那么欢喜。
听,,哪里?这儿是的,这儿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来了。
顾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扑,追着扑。
有时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还没喂呐,于是赶紧回家。
我每吃一个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给它一点。
正吃着晚饭,我的蟋蟀叫了。
我会举着筷子听半天,听完了对父亲笑笑,得意极了。
一捉蟋蟀,那就整个园子都得翻个身。
我最怕翻出那种软软的鼻涕虫。
可是堂弟有的是办法,撒一点盐,立刻它就化成一摊水了。
有的蝉不会叫,我们称之为哑巴。
捉到哑巴比捉到“红娘”更坏。
但哑巴也有一种玩法。
用两个马齿苋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刚刚合适的,仿佛马齿苋的瓣子天生就为了这种用处才长成那么个小口袋样子,一放手,哑巴就一直向上飞,决不偏斜转弯。
蜻蜓一个个选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
有一种通身铁色的蜻蜓,翅膀较窄,称“鬼蜻蜓”。
看它款款的飞在墙角花阴,不知甚么道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
这种蠢头蠢脑的家伙,我觉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来撅去的,有点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
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当作窠的。
看它从洞里把个有绒毛的小脑袋钻出来(那神气像个东张西望的近视眼),嗡,飞出去了,我便用一点点湿泥把那个洞封
好,在原来的旁边给它重掘一个,等着,一会儿,它拖着肚子回来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个洞,钻进去,看看,不对,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气。
我会看着它那副急样笑个半天。
或者,干脆看它进了洞,用一根树枝塞起来,看它从别处开了洞再出来。
好容易,可重见天日了,
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门旁边息息,吹吹风。
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点气,因为到这时已一声不响了。
祖母叫我们不要玩螳螂,说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脑子,肚里会生出一种铁线蛇,缠到马脚脚就断,甚么东西一穿就过去了,穿到皮肉里怎么办?
它的眼睛如金甲虫,飞在花丛里五月的夜。
故乡的鸟呵。
我每天醒在鸟声里。
我从梦里就听到鸟叫,直到我醒来。
我听得出几种极熟悉的叫声,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个固定的枝头。
有时一只鸟冒冒失失飞进那个花厅里,于是大家赶紧关门,关窗子,吆喝,拍手,用书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
可怜的东西这一来完全没了主意,只是横冲直撞的乱飞,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网,最后大概都是从两椽之间空隙脱走。
园子里时时晒米粉,晒灶饭,晒碗儿糕。
怕鸟来吃,都放一片红纸。
为了这个警告,鸟儿照例就不来,我有时把红纸拿掉让它们大吃一阵,到觉得它们太不知足时,便大喝一声赶去。
我为一只鸟哭过一次。
那是一只麻雀或是癞花。
也不知从甚么人处得来的,欢喜的了不得,把父亲不用的细篾笼子挑出一个最好的来给它住,配一个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个荸荠,安了两根风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
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挂在紫藤架下。
正是花开的
时候,我想是那全园最好的地方了。
一切弄得妥妥当当后,独自还欣赏了好半天,我上学去了。
一放学,急急回来,带着书便去看我的鸟。
笼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里还有半碗水,“我的鸟,我的鸟呐!”父亲正在给碧桃花接枝,听见我的声音,忙走过来,把笼子拿起来看看,说“你挂得太低了,鸟在大伯的玳瑁猫肚子里了”。
哇的一声,我哭了。
父亲推着我的头回去,一面说“不害羞,这么大人了”。
有一年,园里忽然来了许多夜哇子。
这是一种鹭鹜属的鸟,灰白色,据说它们头上那根毛能破天风。
所以有那么一种名,大概是因为它的叫声如此吧。
故乡古话说这种鸟常带来幸运。
我见它们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诉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没有说什么话。
我想起它们来了,也有一天会像来了一样又去了的。
我尽想,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一路走,一路望着祖母的脸。
园里什么花开了,常常是我第一个发现。
祖母的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换新。
对于这个孝心的报酬是有需掐花供奉时总让我去,父亲一醒来,一股香气透进帐子,知道桂花开了,他常是坐起来,抽支烟,看着花,很深远的想着甚么。
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谁也还没有起来,我常去园里摘一些冰心腊梅的朵子,再掺着鲜红的天竺果,用花丝穿成几柄,清水养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妈(我的第一个继母)和二伯母妆台上,再去上学。
我穿花时,服伺我的女佣人小莲子,常拿着掸帚在旁边看,她头上也常戴着我的花。
我们那里有这么个风俗,谁拿着掐来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抢的,表姐姐们每带了花回去,必是坐车。
她们一来,都得上园里看看,有甚么花开的正好,有时竟是特地为花来的。
掐花的自然又是我。
我乐于干这项差事。
爬在海棠树上,梅树上,碧桃树上,丁香树上,听她们在下面说“这枝,唉,这枝这枝,再过来一点,弯过去的,喏,唉,对了对了!”冒一点险,用一点力,总给办到。
有时我也贡献一点意见,以为某枝已经盛开,不两天就全落在台布上了,某枝花虽不多,样子却好。
有时我陪花跟她们一道回去,路上看见有人看过这些花一眼,心里非常高兴。
碰到熟人同学,路上也会分一点给她们。
想起绣球花,必连带想起一双白缎子绣花的小拖鞋,这是一个小姑姑房中东西。
那时候我们在一处玩,从来只叫名字,不叫姑姑。
只有时写字条时如此称呼,而且写到这两个字时心里颇有种近于滑稽的感觉。
我轻轻揭开门帘,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这两样东西了。
太阳照进来,令人明白感觉到花在吸着水,仿佛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乐。
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随便找一本书看看,找一张纸写点甚么,或有心无意的画一个枕头花样,把一切再恢复原来样子不留甚么痕迹,又自去了。
但她大都能发觉谁来过了。
到第二天碰到,必指着手说“还当我不知道呢。
你在我绷子上戳了两针,我要拆下重来了!”那自然是吓人
的话。
那些绣球花,我差不多看见它们一点一点的开,在我看书作事时,它会无声的落两片在花梨木桌上。
绣球花可由人工着色。
在瓶里加一点颜色,它便会吸到花瓣里。
除了大红的之外,别种颜色看上去都极自然。
我们常以骗人说是新得的异种。
这只是一种游戏,姑姑房里常供的仍是白的。
为甚么我把花跟拖鞋画在一起呢?真不可解。
——姑姑已经嫁了,听说日子极不如意。
绣球快开花了,昆明渐渐暖起来。
花园里旧有一间花房,由一个花匠管理。
那个花匠仿佛姓夏。
关于他的机伶促狭,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为旧日佣仆谈起,但我只看到他常来要钱,样子十分狼狈,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说他的故事的人的。
花匠离去后,花房也跟着改造园内房屋而拆掉了。
那时我认识花名极少,只记得黄昏时,夹竹桃特别红,我忽然又害怕起来,急急走回去。
我爱逗弄含羞草。
触遍所有叶子,看都合起来了,我自低头看我的书,偷眼瞧它一片片的开张了,再猝然又来一下。
他们都说这是不好的,有甚么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种。
我们吃吃螺蛳,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户把马粪倒在几口大缸里盘上藕秧,再盖上河泥。
我们在泥里找蚬子,小虾,觉得这些东西搬了这么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
缸里泥晒干了,便加点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红色的小觜子冒出来了水面,夏天就来了。
赞美第一朵花。
荷叶上花拉花响了,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小莲
子会给我送去。
大雨忽然来了。
一个青色的闪照在槐树上,我赶紧跑到柴草房里去。
那是距我所在处最近的房屋。
我爬上堆近屋顶的芦柴上,听水从高处流下来,响极了,訇——,空心的老桑树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来越黑了,雨点在我头上乱跳。
忽然一转身,墙角两个碧绿的东西在发光!哦,那是我常看见的老猫。
老猫又生了一群小猫了。
原来它每次生养都在这里。
我看它们攒着吃奶,听着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龙爪槐是我一个人的。
我熟悉它的一切好处,知道哪个枝子适合哪种姿势。
云从树叶间过去。
壁虎在葡萄上爬。
杏子熟了。
何首乌的藤爬上石笋了,石笋那么黑。
蜘蛛网上一只苍蝇。
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叶子,这叶子有点甜么,那么嫩。
金雀花那儿好热闹,多少蜜蜂!波——,金鱼吐出一个泡,破了,下午我们去捞金鱼虫。
香橼花蒂的黄色仿
佛有点忧郁,别的花是飘下,香橼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叶上,草稍微低头又弹起。
大伯母掐了枝珠兰戴上,回去了。
大伯母的女儿,堂姐姐看金鱼,看见了自己。
石榴花开,玉兰花开,祖母来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里是甚么?”“我下来了,下来扶您。
槐树种在土山上,坐在树上可看见隔壁佛院。
看不见房子,看到的是关着的那两扇门,关在门外的一片田园。
门里是甚么岁月呢?钟鼓整日敲,那么悠徐,那么单调,门开时,小尼姑来抱一捆草,打两桶水,随即又关上了。
水东东的滴回井里。
那边有人看我,我忙把书放在眼前。
家里宴客,晚上小方厅和花厅有人吃酒打牌(我记得有个人吹得极好的笛子)。
灯光照到花上,树上,令人极欢喜也十分忧郁。
点一个纱灯,从家里到园里,又从园里到家里,我一晚上总不知走了无数趟。
有亲戚来去,多是我照路,说哪里高,哪里低,哪里上阶,哪里下坎。
若是姑妈舅母,则多是扶着我肩膀走。
人影人声都如在梦中。
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平日夜晚园子是锁上的。
小时候胆小害怕,黑的,树影风声,令人却步。
而且相信园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子”,一个土地花神,晚上会出来,在那个土山后面,花树下,冉冉的转圈子,见人也不避让。
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郁闷,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
一进门,我就停住了。
我看见一个火星。
咳嗽一声,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
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
他让我抽一支烟(我刚会抽烟),我搬了一张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
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
四月二日。
月光清极。
夜气大凉。
似乎该再写一段作为收尾,但又似无须了。
便这样吧,日后再说。
逝者如斯。
汪曾祺散文集经典名家三
天冷了,堂屋里上了槅子。
槅子,是春暖时卸下来的,一直在厢屋里放着。
现在,搬出来,刷洗干净了,换了新的粉连纸,雪白的纸。
上了槅子,显得严紧、安适,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层保护。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床上拆了帐子,铺了稻草。
洗帐子要挑一个晴明的好天,当天就晒干。
夏布的帐子,晾在院子里,夏天离得远了。
稻草装在一个布套里,粗布的,和床一般大。
铺了稻草,暄腾腾的,暖和,而且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
不过也还是冷的。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难受,屋里不生火。
晚上脱了棉衣,钻进冰凉的被窝里;早起,穿上冰凉的棉袄棉裤,真冷。
放了寒假,就可以睡懒觉。
棉衣在炉子上烘过了,起来就不是很困难了。
尤其是,棉鞋烘得热热的,穿进去真是舒服。
我们那里生烧煤的铁火炉的人家很少。
一般取暖,只是铜炉子,脚炉和手炉。
脚炉是黄铜的,有多眼的盖。
里面烧的是粗糠。
粗糠装满,铲上几铲没有烧透的芦柴火(我们那里烧芦苇,叫做“芦柴”)的红灰盖在上面。
粗糠引着了,冒一阵烟,不一会儿,烟尽了,就可以盖上炉盖。
粗糠慢慢延烧,可以经很久。
老太太们离不开它。
闲来无事,打打纸牌,每个老太太脚下都有一个脚炉。
脚炉里粗糠太实了,空气不够,火力渐微,就要用“拨火板”沿炉边挖两下,把粗糠拨松,火就旺了。
脚炉暖人。
脚不冷则周身不冷。
焦糠的气味也很好闻。
仿日本俳句,可以作一首诗:“冬天,脚炉焦糠的香。
”手炉较脚炉小,大都是白铜的,讲究的是银质的。
炉盖不是一个一个圆窟窿,大都是镂空的松竹梅花图案。
手炉有极小的,中置炭墼(用炭末做成的块状燃料,多呈圆柱形),以纸媒头引着。
一个炭墼能经一天。
冬天吃的菜,有乌青菜、冻豆腐。
乌青菜塌棵,平贴地面,江南谓之“塌苦菜”,此菜味微苦。
我的祖母在后园辟一小片地,种乌青菜,经霜,菜叶边缘作紫红色,味道苦中泛甜。
乌青菜与“蟹油”同煮,滋味难比。
“蟹油”是以大螃蟹煮熟剔肉,加猪油“炼”成的,放在大海碗里,凝成蟹冻,久贮不坏,可吃一冬。
豆腐冻后,不知道为什么是蜂窝状。
化开,切小块,与鲜肉、咸肉、牛肉、海米或咸菜同煮,无不佳。
冻豆腐宜放辣椒、青蒜。
我们那里过去没有北方的大白菜,只有“青菜”。
大白菜是从山东运来的,美其名曰“黄芽菜”,很贵。
“青菜”似油菜而大,高二尺,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家家都吃的菜。
咸菜即是用青菜腌的。
阴天下雪,喝咸菜汤。
冬天的游戏:踢毽子,抓子儿,下“逍遥”。
“逍遥”是在一张正方形的白纸上,木版印出螺旋的双道,两道之间印出八仙、马、兔子、鲤鱼、虾……每样都是两个,错落排列,不依次序。
玩的时候各执铜钱或象棋子为子儿,掷骰子,如果骰子是五点,自“起马”处数起,向前走五步,是兔子,则可向内圈寻找另一只兔子,以子儿押在上面。
下一轮开始,自里圈兔子处数起,如是六点,进六步,也许是铁拐李,就寻另一个铁拐李,把子儿押在那个铁拐李上。
如果数至里圈的什么图上,则到外圈去找,退回来。
点数够了,子儿能进终点(终点是一座宫殿式的房子,不知是月宫还是龙门),就算赢了。
次后进入的为“二家”“三家”。
“逍遥”两个人玩也可以,三四个人玩也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叫做“逍遥”。
早起一睁眼,窗户纸上亮晃晃的,下雪了!雪天,到后园去折腊梅花、天竺果。
明黄色的腊梅、鲜红的天竺果、白雪,生机盎然。
腊梅开得很长,天竺果尤为耐久,插在胆瓶里,可经半个月。
舂粉子。
有位邻居,有一架碓。
这架碓平常不大有人用,只在冬天由附近的一二十家轮流借用。
碓屋很小,除了一架碓,只有一些筛子、箩。
踩碓很好玩,用脚一踏,吱扭一声,碓嘴扬了起来,嘭的一声,落在碓窝里。
粉子舂好了,可以蒸粉、做“年烧饼”(糯米粉为蒂,包豆沙白糖,作为饼,在锅里烙熟)、搓圆子(即汤团)。
舂粉子,就快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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