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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经典散文集
沈从文(1902-1988),男,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人,中国著名作家。其祖父沈宏富是汉族,祖母刘氏是苗族,母亲黄素英是土家族。因此,沈从文的民族应是汉族,但沈从文本人却更热爱苗族,他的文学作品中有许多对于苗族风情的描述。
沅陵的人
由常德到沅陵,一个旅行者在车上的感触,可以想象得到,第一是公路上并无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听说发现土匪。
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晴雨都无妨车行。
公路上的行车安全的设计,可看出负责者的最大努力。
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车行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美秀。
在自然景致中见出宋院画的神采奕奕处,是太平铺过河时入目的光景。
溪流萦回,水清而浅,在大石细沙间漱流。
群峰竞秀,积翠凝蓝,在细雨中或阳光下看来,颜色真无可形容。
山脚下一带树林,一些俨如有意为之布局恰到好处的小小房子,绕河洲树林边一湾溪水,一道长桥,一片烟。
香草山花,随手可以掇拾。
《楚辞》中的山鬼,云中君,仿佛如在眼前。
上官庄的长山头时,一个山接一个山,转折频繁处,神经质的妇女与懦弱无能的男子,会不免觉得头目晕眩。
一个常态的男子,便必然对于自然的雄伟表示赞叹,对于数年前裹粮负水来在这高山峻岭修路的壮丁表示敬仰和感谢。
这是一群没没无闻沉默不语真正的战士!每一寸路都是他们流汗筑成的。
他们有的从百里以外小乡村赶来,沉沉默默的在派定地方担土,打石头,三五十人躬着腰肩共同拉着个大石滚子碾压路面,淋雨,挨饿,忍受各式各样虐待,完成了分派到头上的工作。
把路修好了,眼看许多的各色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件吼着叫着走过了,这些可爱的乡下人,知道事情业已办完,笑笑的,各自又回转到那个想象不到的小乡村里过日子去了。
中国几年来一点点建设基础,就是这种无名英雄作成的。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所完成的工作却十分伟大。
单从这条公路的坚实和危险工程看来,就可知道湘西的民众,是可以为国家完成任何伟大理想的。
只要领导有人,交付他们更困难的工做,也可望办得很好。
看看沿路山坡桐茶树木那么多,桐茶山整理得那么完美,我们且会明白这个地方的人民,即或无人领导,关于求生技术,各凭经验在不断努力中,也可望把地面征服,使生产增加。
只要在上的不过分苛索他们,鱼肉他们,这种勤俭耐劳的人民,就不至于铤而走险发生问题。
可是若到任何一个停车处,试同附近乡民谈谈,我们就知道那个“过去”是种什么情形了。
任何捐税,乡下人都有一份,保甲在糟塌乡下人这方面的努力,“成绩”真极可观!然而促成他们努力的动机,却是照习惯把所得缴一半,留一半。
然而负责的注意到这个问题时,就说“这是保甲的罪过,”从不认为是“当政的耻辱”。
负责者既不知如何负责,因此使地方进步永远成为一种空洞的理想。
然而这一切都不妨说已经成为过去了。
车到了官庄交车处,一列等候过山的车辆,静静的停在那路旁空阔处,说明这公路行车秩序上的不苟。
虽在军事状态中,军用车依然受公路规程辖制,不能占先通过,此来彼往,秩序井然,这条公路的修造与管理统由一个姓周的工程师负责。
车到了沅陵,引起我们注意处,是车站边挑的,抬的,负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
凡其他地方男子所能做的劳役,在这地方统由女子来做。
公民劳动服务也还是这种女人,公路车站的修成,就有不少女子参加。
工作既敏捷,又能干。
女权运动者在中国二十年来的运动,到如今在社会上露面时,还是得用“夫人”名义来号召,并不以为可羞。
而且大家都集中在大都市,过着一种腐bai生活。
比较起这种女劳动者把流汗和吃饭打成一片的情形,不由得我们不对这种人充满尊敬与同情。
这种人并不因为终日劳作就忘记自己是个妇女,女子爱美的天性依然还好好保存。
胸口前的扣花装饰,裤脚边的扣花装饰,是劳动得闲在茶油灯光下做成的。
(围裙扣花工作之精和设计之巧,外路人一见无有不交口称赞。
)这种妇女日常工作虽不轻松,衣衫却整齐清洁。
有的年纪已过了四十岁,还与同伴竞争兜揽生意。
两角钱就为客人把行李背到河边渡船上,跟随过渡,到达彼岸,再为背到落脚处。
外来人到河码头渡船边时,不免十分惊讶,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几乎又全是女子,过了河,进得城门,向长街走走,就可见到卖菜的,卖米的,开铺子的,做银匠的,无一不是女子。
再没有另一个地方女子对于参加各种事业各种生活,做得那么普通那么自然了。
看到这种情形时,真不免令人发生疑问:一切事几几乎都由女子来办,如《镜花缘》一书上的女儿国现象了。
本地的男子,是出去打仗,还是在家纳福看孩子?
不过一个旅行者自觉已经来到辰州时,兴味或不在这些平常问题上。
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闻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
公路在沅水南岸,过北岸城里去,自然盼望有机会弄明白一下这种老玩意儿。
可是旅行者这点好奇心会受打击。
多数当地人对于辰州符都莫名其妙,且毫无兴趣,也不怎么相信。
或许无意中会碰着一个“大”人物,体魄大,声音大,气派也好像很大。
他不是姓张,就是姓李(他应当姓李!一个典型市侩,在商会任职,以善于吹拍混入行署任名誉参议),会告你,辰州符的灵迹,就是用刀把一只鸡颈脖割断,把它重新接上,含一口符水,向地下抛去,这只鸡即刻就会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这只鸡还居然赶回。
苗民问题
湘西苗民集中在三个县份内,就是白河上游和保靖毗连的永绥县,洞河上游的乾城县,麻阳河上游与麻阳接壤的凤凰县。
就地图看,这三个县份又是相互连接的。
对于苗民问题的研讨,应当作一度历史的追溯。
它的沿革、变化与屯田问题如何不可分,过去国家对于它的政策的得失,民国以来它随内战的变化所受的种种影响。
他们生计过去和当前在如何情形下支持,未来可能有些什么不同。
他们如何得到武器,由良民而成为土匪,又由土匪经如何改造,就可望成为当前最需要的保卫国家土地一分子。
这问题如其他湘西别的问题一样,讨论到它时,可说的话实在太多。
可是本文不拟作这种讨论。
大多数人关心它处,恐不是苗民如何改造,倒是这些被逼迫到边地的可怜同胞,他们是不是当真逢货即抢,见人必杀?他们是不是野蛮到无可理喻?他们是不是将来还会……这一串疑问都是必然的。
正因为某一时当地的确有上述种种问题。
这种旧账算来,令人实在痛苦。
我们应当知道,湘西在过去某一时,是一例被人当作蛮族看待的。
虽愿意成为附庸,终不免视同化外。
被歧视也极自然,它有两种原因。
一是政治的策略,统治一省的负责者,在习惯上的错误,照例认为必抑此扬彼,方能控制这个汉苗混处的区域。
一是缺少认识,负责者对于湘西茫然无知,既从不作过当前社会各方面的调查,也从不作过历史上民族性的分析,只凭一群毫无知识诈伪贪wu的小官小吏来到湘西所得的印象,决定所谓应付湘西的政治策略。
认识既差,结果是政策一时小有成功,地方几乎整个糜烂。
这件事现在说来,业已成为过去了。
未来呢,湘西必重新交给湘西人负责,领导者又乐于将责任与湘西优秀分子共同担负,且更希望外来知识分子帮忙,把这个地方弄得更好一点,方能够有个转机。
对整个问题,虽千头万绪,无从谈起;对苗民问题,来到这十三县作官的,不问外来人或本地人,必须放弃二三千年以征服者自居的心理状态,应当有一根本原则,即一律平等。
教育、经济以及人事上的位置,应力求平等。
去歧视,去成见,去因习惯而发生的一切苛扰。
在可能情形下,且应奖励客苗互通婚姻。
能够这样,湘西苗民是不会成为问题的。
至于当前的安定,一个想到湘西来的人,除了作汉奸,贩毒*,以及还怀着荒唐妄想,预备来湘西搜刮剥削的无赖汉,这三种人不受欢迎,此外战区逃来的临时寄居者,拟来投资的任何正当商人,分发到后方的一切公务人员和知识分子,以及无家可归的难民妇孺,来到湘西,都必然得到应有的照顾和帮助,不至于发生不应当有的困难。
湘西人欢喜朋友,知道尊重知识,需要人来开发地面,征服地面,与组织大众,教育群众。
凡是来到湘西的,只要肯用一点时间先认识湘西,了解湘西,对于湘西的一切,就会作另外看法,不至于先入为主感觉可怕了。
一般隔靴搔痒者惟以湘西为匪区,作匪又认为苗人最多,最残忍,这即或不是一种有意诬蔑,还是一种误解。
殊不知一省政治若领导得人,当权者稍有知识和良心,不至于过分勒索苛刻这类山中平民,他们大多数在现在中国人中,实在还是一种最勤苦、俭朴,能生产而又奉公守法,极其可爱的善良公民。
湘西人充过兵役的,被贪官污吏坏保甲逼到无可奈何时,容易入山作匪,并非乐于为匪。
一种开明的贤人政治,正人君子政治,专家政治,如能实现,治理湘西,应当比治理任何地方还容易。
湘西地方固然另外还有一种以匪为职业的游民,这种分子来源复杂,不尽是湘西人,尤其不是安土重迁的善良的苗民。
大多数是边境上的四川人、贵州人、湖北人,以及少数湘西人。
这可说是几十年来中国内战的产物。
这些土匪寄身四省边界上,来去无定。
这种土匪使湘西既受糜烂,且更负一个“匪区”名分。
解决这问题,还是应当从根本上着手,使湘西成为中国的湘西,来开发,来教育。
统治者不以“征服者”自居,不以“被征服者”对待苗民,一切情形便大不相同了。
白云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我念诵着《雅歌》来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还没掉转来望我,只起了一个势,我早惊乱得同一只听到弹弓弦子响中的小雀了。
我是这样怕与你灵魂接触,因为你太美丽了的缘故。
但这只小雀它愿意常常在弓弦响声下惊惊惶惶乱窜,从惊乱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适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里,那些闪闪烁烁的星群,有你的眼睛存在:因你的眼睛也正是这样闪烁不定,且不要风吹。
在山谷中的溪涧里,那些清莹透明的出山泉,也有你的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记着比这水还清莹透明,流动不止。
我侥幸又见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风为散放的盆莲旁边。
这笑里有清香,我一点都不奇怪,本来你笑时是有种比清香还能沁人心脾的东西!
我见到你笑了,还找不出你的泪来。
当我从一面篱笆前过身,见到那些嫩紫色牵牛花上负着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么不快事缠上了心,泪珠不是正同这露珠一样美丽,在凉月下会起虹彩吗?
我是那么想着,最后便把那朵牵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干了。
“怎么这人哪,不将我泪珠穿起?”你必不会这样来怪我,我实在没有这种本领。
我头发白得太多了,纵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东西!
病渴的人,每日里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当真愿意不愿给渴了的人一点甘露喝?
这如象做好事的善人一样:可怜路人的渴涸,济以茶汤,恩惠将附在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将蒙福至于永远。
我日里要做工,没有空闲。
在夜里得了休息时,便沿着山涧去找你。
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着两把钳子来吓我的蝎子,只想在月下见你一面。
碰到许多打起小小火把夜游的萤火,问它们,“朋友朋友,你曾见过一个人吗?”
“你找寻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指那些闪闪烁烁的群星,“哪,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飘忽的白云,“哪,这是衣裳。
我要它们静心去听那些涧泉和音,“哪,她声音同这一样。
我末了把刚从花园内摘来那朵粉红玫瑰在它们眼前晃了一下,“哪,这是脸。
这些小东西,虽不知道什么叫做骄傲,还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但当我问它们听清白没有?只把头摇了摇就想跑。
“怎么,究竟见不见到呢?”——我赶着追问。
“我这灯笼照我自己全身还不够!先生,放我吧。
不然,我会又要绊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设就的圈套里……虽然它们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愿意同它麻烦。
先生,你还是问别个吧,再扯着我会赶不上它们了。
”——它跑去了。
我行步迟钝,不能同它们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见你的踪迹。
回过头去,听那边山下有歌声飘扬过来,这歌声出于日光只能在垣外徘徊的狱中。
我跑去为他们祝福:你那些强健无知的公绵羊啊!
神给了你强健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疾病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你们是有福了——阿们!
你那些懦弱无知的母绵羊啊!
神给了你温柔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失望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你们也是有福了——阿们!
世界之霉一时侵不到你们身上,
你们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里:
能证明你主人底恩惠——
同时证明了你主人底富有;
你们都是有福了——阿们!
当我起身时,有两行眼泪挂在脸上。
为别人流还是为自己流呢?我自己还要问他人。
但这时除了中天那轮凉月外,没有能做证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这样冷,在你鉴照下,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这也是我游香山时找得的一篇文章,找得的地方是半山亭。
似乎是什么人遗落忘记的稿子。
文章虽不及古文高雅,但半夜里能一个人跑上半山亭来望月,本身已就是个妙人了。
当我刚发见这稿子念过前几段时,心想不知是谁个女人来消受他这郁闷的热情,未免起了点妒羡心。
到末了使我了然,因最后一行写的是“待人承领的爱”这六个字令我失望,故把它圈掉了。
为保存原文起见,乃在这里声明一句。
若有某个人能切实证明这招贴文章是寄她的,只要把地点告知,我也愿把原稿寄她,左右留在我身边也是无用东西。
至于我,不经过别人许可,就在这里把别人文章发表了,不合理的地方,特在此致一声歉,不过想来既然是招贴类文章,擅自发表出来,也不算十分无道德心吧。
一九二五年九月一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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