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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两京官署志的纂修及其政治文化分析论文
明代之前,已有官署志书。如唐代李肇《翰林志》与《翰林内志》,宋代程俱《麟台故事》、陈骙《南宋馆阁录》及佚名《南宋馆阁续录》,元代王士点《秘书监志》、刘孟琛《南台备要》等。明代之后,亦未尝绝迹。如清代鄂尔泰《词林典故》、慧中《台规》、梁国治《国子监志》、梁章钜《枢垣记略》、席吴鏊《内阁志》等。但数量及所涉官署有限,不成体系。唯明代官署志独多,尤以两京为最,有名可考者66种,基本上文职官署皆修有志书,颇成体系。
有关明代官署志的著述,首推《千顷堂书目》卷9 《职官类》,虽非专录官署志,但收录明代官署志书目最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史部“职官类”亦收录不少明代官署志提要,不乏现已失传之书,价值颇高。其它如《绛云楼书目》、《传是楼书目》等书目,多有“职官”或“典故”之目,著录有明代官署志信息。现代研究有方骏《明代南京官署志概说》和《现存明朝南京官署志述要》,前者论述了明代南京官署志,不过该文缺乏必要的考证,又过于依赖现代书目,未免讹误缺漏,后者介绍了八部现存明代官署志①。其他论述单部明代官署志的论文,如王英姿《南京图书馆藏〈南京太仆寺志〉考述》,吴娱《〈旧京词林志〉著者及文献价值述略》,吴璐《孤本〈南京尚宝司志〉考述》②,范围有限。有鉴于此,笔者拟据明清及当代书目,参稽相关文献,在梳理明代两京官署志的基础上,分析其特点及政治文化蕴涵,不当之处,尚祈方家教正。
一 自发修志:万历以前两京官署志的纂修
以明代两京官署为记载对象的志乘不下180余种,包括志书、职掌、条例、历官表、题名录、传记、典故、纪事、杂记、杂考、杂录等类文献。这还不包括官署一时之办事条规、章程类文献。其中以“志”命名者近70种,其它史乘110余种。不论从体例,还是从内容、编纂意图上看,这些志乘难以俱视为官署志。本文所要研究的官署志,意在足备某一官署典故之总志。首先,以某官署之名,或简称、别称,后缀以“志”命名者,除部分杂志外,如《南京五城都察院职掌志》、《工部器皿志》、《工部铁治志》、《仪瓜工部分司志》、《刑部狱志》等,显非一司一署之总志,摒除在外;其次,部分以“记”、“考”、“纪”等命名之书,如《翰林记》、《留台杂记》、《太常续考》、《太常寺续纪》等,虽不以“志”命名,但从内容上看,具备官署志书之实,亦量为收入。
嘉靖至万历朝两京官署修志逐渐兴起。嘉靖朝14种,隆庆朝3种,万历朝14种,涉及南京、北京20余官署,范围明显扩大。时间分布比较均匀,仍以自发修志为主。修志者仍以本署官员为主体,但已有不少低品级僚属参与。如林希元以寺丞,应廷育、谢彬、汪宗伊以郎中,卢维祯、雷士祯以博士,王材以司业,朱廷益以参议,纂修该署志书,说明官署官员参与修志的程度也在加深。此时期两京官署志的修纂虽以本署官员为主力,但开始出现聘请生员修志。如嘉靖中南刑部郎中庞嵩聘无锡生员高栋修《南京刑部志》,万历中吏部袁外郎聘贡生宋启明修《吏部志》,开天启以后诸司聘人修志之风。此时期官署志的卷数也在增加,如《吏部志》40卷,《南廱志》24卷,总体上较嘉靖以前官署志内容增多。嘉隆万时期是明代诸司典章制度趋于成熟的重要阶段,官署志内容的增多,反映了诸司典制日渐完备的现实。
二 聘人修志:天启之后两京官署志的纂修
天启初,因修神宗、光宗实录,征诸司故实,两京官署纷纷修志,形成修志高潮。崇祯朝,虽值末世,但两京官署修志却未停息,仍不断增补、完善。此时期修志集中,规划性强,多聘人修志,有专业化的趋向,且所修志书多卷帙可观,带有集大成的色彩。
天启朝修志13部,崇祯朝9部。另有纂修时间不详官署志7种,大致可以判定,多修于晚明。一方面,一些旧有官署志得到续修,如《南京刑部志》、《南京太常寺志》、《续南雍志》、《南京太仆寺志》、《南京吏部志》、《太常寺续纪》、《太常续考》等;另一方面,一些无志官署创修志书,如《南京鸿胪寺志》、《南京尚宝司志》、《南京詹事府志》、《礼部志稿》、《南京锦衣卫志》、《南京行人司志》、《南京钦天监志》、《鸿胪寺志略》、《工部志》等。官署志的卷数也空前增多,如《南枢志》170卷,《工部志》139卷,《礼部志稿》100卷,远远超过之前官署志的卷数。天启崇祯时期是明朝的哀亡期,诸司典制高度成熟,故官署志书卷帙最丰,带有集大成的色彩。天启朝两京官署修志频度最高,7年间修志13部,形成修志高潮期,其直接动因是修两朝实录。如《南京都察院志》之修,即是因“今天子龙飞之岁,诏修神、光两朝实录,征诸司故实,下南御史台”。《南京行人司志》之修,亦是“会上以修神宗、光宗实录,下南京诸司,各志其故实”。又据董其昌记载:“天启初年,礼部奉诏移文海内,求岩穴佚才,有所纂述,可为实录用者,所司以闻。于时附丽而起者甚众,两都九卿之署,各自修志,志成,其秉笔者各予官郡倅或中书舍人。” 可见天启朝修志高潮的出现,确是以纂修实录为直接动因,使发始于景泰时的官署修志活动,由自发走向各官署集中规划,并影响到崇祯朝的修志活动。
因此,天启后两京官署志的修纂,时间集中,规划性强,多聘请专人修志,其中又以监生、生员为主力。如王逄年、施沛、邵点、王荩明、朱长芳、翁逢春、施瑞云,皆以监生的身份修志,江山丽以贡生,俞汝楫、俞廷教、张可仕以生员修志,潘焕宿、刘振身份不明,亦是应聘修志。相较于官员自发修志,如黄儒炳修《续南雍志》,“书成于职业应酬之余”,时间、精力有限,是一种业余行为。聘人修志使事有专责,且所聘多为饱学之士,时间、精力都有保证,使得修志趋于专业化,故修成之志不乏卷帙恢弘、体例严谨之作,达到较高水准。但也要看到,聘人修志只是将执笔权委诸专人,修志的内在动力、主导权及规划,仍出于官署官员,与自发修志并无二致。此时期官署志的修纂还有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南京的官署志远远多于北京。天启朝13部官署志中的12部,崇祯朝9部官署志中的5部,皆是南京官署志。
三 两京官署志编纂的政治文化解读
由于明代两京官署志大部分已失传,只能据传世书目等文献考证其信息。囿于条件,现存者笔者也未能一一翻阅,统计有所误差在所难免。初步统计,两京官署志凡66种,北京31种,南京35种,南京略多于北京。现存者(包括残卷)30种,北京、南京各15种,已不足总数一半。两京六部皆有志书,颇成体系。此外,翰林院、国子监、太常寺、太仆寺志书较多,其它官署修志参差不齐,但基本上文职官署皆有志书。
明代两京官署志之多,独冠历代,其纂修跨越景泰后各朝,涉及官署众多,且集中在文职官署,以文官群体自发修志为主,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两京官署志不仅记载了官署职掌,也记载了圣训、公署、历官表、列传、艺文等官署相关掌故,是官署政治文化的载体,有深厚的政治文化蕴涵。
(一)地方志与政书体系对官署典故的缺载:两京官署志纂修的客观需求
两京官署志既能较系统、条理地记载官署相关典故,又能反映官署的机构架设与权力层次,其内容与功能,是方志与政书等文献无法完全覆盖的,此构成官署修志的客观需求。明代两京之设,及众官署之置,无疑是官署修志的制度基础。两京官署多为上层建筑,其掌故难以纳入地方志体系中。在外官署因有方域、齐民之寄,如布政司、州县衙署,即使修志,其内容也会像地方志。明代省府州县地方志繁多,而未见布政司志及州县官署之志,大概即以地方志中已有公署、职官题名、名宦等在外官署相关的内容,无需另外修志。因此,明代在外官署之志极少,仅见《长芦运司志》、《山东盐运司志》、《两淮运司志》、《河东运司志》、《福建运司志》等运司志,多与盐政相关。《陕西行都司志》,亦被视为地方志,以及《福建市舶提举司志》、《龙江船厂志》等少数几种。明代顺天府、应天府虽俱有志书,但显然两京官署典故难以纳入其详细记叙的范围。
明代政书以官修《诸司职掌》与《大明会典》为代表。《诸司职掌》以六部为核心,内容较详。其中,仅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以及五军都督府立有条目,且内容疏略。之后所修弘治、万历二部会典,皆以北京六部为核心,内容详尽,其它诸司虽亦立目,多不过一卷。既使是六部,亦以职掌为主,而缺乏官署、职官表、列传等方面的内容,无法反映官署典故的全貌,才有修官署志的必要,尤其是那些会典中记载阔略,但掌故繁多、礼乐齐备的官署。如弘治时谢铎修《国子监续志》时即云:“或疑今朝廷会典方行,诸司之法制具在,此志虽不作可也。铎窃以为古者既有职方氏掌天下之图,又有小史以掌邦国之志,盖列国各有史,以纪时事,正欲详略相因,大小悉备,而不容以偏废也。监之有志,殆不可缺。”可见,虽有会典,但所载“国子监”仅一卷,不足以备国学典故,才有修志的必要。又如北京太常寺,所掌天地、宗庙、社稷、陵寝、孔庙等祀,皆礼之重典,而会典中仅一卷篇幅,难以据之行事,是以北京太常寺之志最多。而且在晚明,出现了《太常考》与《太常续考》,《太常纪》与《太常寺续纪》二种续修版本的官署志。《太常寺续纪序》载:“故郊焉而天帝格,庙焉而列圣享,递至百神,尔主群黎,遍德何非,此夙夜敬止者为之召乎?此君道也,臣道也,纪之所繇作也。”可见太常所掌,乃“君道”、“臣道”攸关,至为重要,才是《太常纪》与《续纪》纂修的根本原因。《太常考》之修,亦是因“太常志疏略,而居其官者罕明掌故,每祭祀,乃苍黄求之士隶”。可见太常寺行事难以凭借会典,而要依靠所修志书。
明代南京官署修志范围较北京广,种类也更多,主要原因亦在于政书中记载的阙如。即使是南京六部,在会典中也是一笔带过,更遑论南京其它官署。而且不像北京的官署,因政事较繁忙,即使会典中未详细开载职掌的官署,本署也多有办事条例、规章、文册等文献,足以备本署掌故。南京为留都,各官署较清闲,官吏怠散因循,政务废弛,掌故易于湮灭,更有修志的必要。所以天启朝征诸司故实时,南京官署修志远较北京官署多。
(二)备官署典故以便本署行事及垂范后世:两京官署志纂修的动机
两京官署志的纂修,最主要的动机是备官署典故,其功用又可分为价值示范与行政实践两个层面。首先,价值示范层面。官署修志可歌咏盛世典章,光耀官署前贤,以垂范天下后世。景泰时祭酒吴节修《南廱志》,出发点即是“所以备师儒之遗忘,并以俟史氏采用于他日也”。由于太学的地位极为重要,乃“贤士之关,风化之原,天下学校视以为宗也”,其善制美政更有必要保存,以传诸后世。所以吴节云:“今之良法美意,与古先帝王大学之道,诚同符而合辙也,录之以传,不亦宜乎?”万历时周应宾作《旧京词林记》时,亦是因为“旧京翰苑,固文献之所稽也,乃今去之二百有三十年,其间建置沿革之规,十不存七;职司故实之纪,十不存五;姓氏爵里始末之牒,十不存三,若是令后世胡以征也”。乃修此书,使得“圣主右文之规,名公巨卿华国之业,犹得有所考镜,垂之无穷”。可见修志的目的,一是备本官署之掌故,一是备曾任职本官署之前贤事迹,皆足以垂范后世。《南京大理寺志序》亦云:“志官府,未或前闻也,然备一官之事,以垂一代典常,亦典之不可缺也。”又云:“前辈道德如薛文清、章枫山,功业如马端肃,气节文章如胡公润、邹公瑾、黄公巩,皆命世之英,寺之光也!夫得一人如文清公,已为盛矣,况弗止乎!然则斯志也,得六君子,亦可以传矣。”
其次,行政实践层面。官署修志可以史为鉴,便于本署行事。嘉靖时雷礼修《南京太仆寺志》,即因“南署颇称燕闲,士大夫咸缓带舒绅,乐其无事。顷者虏骑猝至,军需告急,有司犹怠散因循,雷公始至,疏行六事,明约束,肃官常,吏稍稍用命。余公继至,则按图籍,揆宪令,修明牧政,而故牒漫灭,并缘为奸,乃图不泯”。可见是因该寺故牒漫灭,吏得为奸,乃创为寺志,以便官署行事。又如《四译(夷)馆馆则》之修,亦是因“馆之文献湮漫,滋久法守寡稽,道莫折衷,诸所措布,悉咨胥吏”,“废缺相沿,奚缘考信”,也是出于方便官署行事的目的。南京都察院所行《修志札》亦云,“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历观各衙门,莫不具有志书,今昔政治,一览昭然,轨辙可寻,奸宄莫溷”,而本司无志,因而“欲急成志书,以存往昔,以诏将来”。充分展示了官署志的史鉴作用。
当然,官署修志动机也有其它方面的因素,如上文提到的纂修实录。又如从众的因素,嘉靖以后,两京官署修志蔚然成风,一些官署受其它官署修志影响,亦纂修志书。嘉靖中修《南京刑部志》,即是“以南京各衙门类有志书,刑部尚缺”。泰昌元年礼部议修志书,亦是因吏部修成志书。“吏、礼并称鸿巨”,“本部典礼最称繁巨,而纪载缺焉无稽。历朝掌故,几同藏壁之书;四署文移,半是存羊之朔。挂漏未睹其全,敝舛莫知其自,志书一节,不可谓非本部之缺典也”,乃聘俞汝楫修志。
(三)文官治国及其文化意识:两京官署志纂修所反映的政治格局与政治话语权
明代两京官署志萃于文职官署,基本上文职官署皆有志书。修志的主体是本署文官,多为自发修志,虽天启后多聘人修志,但主导权仍在文官。反观武职官署,除锦衣卫外,如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指挥司、京师诸卫等;杂职官署如僧录司、道录司、神乐观、宫内诸监等,皆未有志。首先,两京官署志的修纂,与该署官员文化素养与意识有关。明代是科举社会,文职官署官员主要由科举与国子监而进,人材众多。文官群体深受儒家政治文化影响,不仅是政治文化传承的主力,且富有传承政治文化的使命感,才会有大范围自发修志之举。像国子监、翰林院更是人才济济,志书也就多。而武职、宦官及僧道等杂流官署,其官员结构不以文官为主,文化素养有所未逮,也缺乏传承政治文化的意识与动力,故少有修志之举,未必是该官署无典故可记。且从传统上看,前代亦罕见武职、宦官及僧道等杂流官署相关史乘。
其次,两京官署志书的分布,反映了明代以文官治国的政治格局,以及文官群体在政治文化中的垄断话语权。明初罢中书,废丞相,政归六部,皇权得到强化,但那只是最高决策权的独揽,以天下政务之繁巨,皇帝不可能事事躬亲。即使后来有内阁与司礼监替皇帝分责,也仅限于重要政务的决断。事实上,天下政务萃于两京,其具体处理与施行,还是归于以六部为首的部、寺、院、司、监等文职官署,形成以文官分理天下的政治格局。明代既以文官治国,自然在政治文化中易于形成文官的垄断话语权,两京官署志集中于文职官署,无疑是这种状态的反映。在官署修志的过程中,体例的裁定、内容的取舍、书法的拟定、史实的评陟等方面,无不蕴涵着文官群体的政治理念与价值取向。因此,两京官署志亦是解读明代政治文化的重要门径。
第三,两京官署志的纂修,还寄寓了文官群体辅佐君主,以致太平之治的政治理想。文官群体广泛而经久的纂修本署志书行为,展示了文官群体心系政事的情状,也寄寓了其仕宦理想,通过修本署志书,揭明过往政事得失,来为当政者提供参考,以臻至治。崇祯《南京太仆寺志》之序言之甚显,云:“今上中兴,辇毂下诸君子以为国家重熙累洽之后,百度虑有不备于方策者,于是两京诸司皆纂修志书。臣职在冏寺,不可不讨论故籍,咨询遗老,以俟参考。”而所采辑者,皆是“二百余年见行故事,与列圣之垂训,深谋远见,诸臣之嘉言谠论”。末又云:“倘有可以禆牧政者,不惜为圣明条奏之,则虽弁髦此志可也。”拳拳佐君致治之心,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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