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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经典散文集

时间:2022-10-05 23:59:35 随笔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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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经典散文集

  周国平是一位代表人文精神的学者,他既是一位哲学家,也是一位诗人!以下是周国平经典散文集,分享给大家!

周国平经典散文集

  等的滋味【1】

  人生有许多时光是在等中度过的。

  有千百种等,等有千百种滋味。

  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难尽。

  我不喜欢一切等。

  无论所等的是好事,坏事,好坏未卜之事,不好不坏之事,等总是无可奈何的。

  等的时候,一颗心悬着,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却说不上幸福。

  想像中的幸福愈诱人,等的时光愈难捱。

  例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约都像《西厢记》里那一对儿,"自从那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

  "只恨柳梢日轮下得迟,月影上得慢。

  第一次幽会,张生等莺莺,忽而倚门翘望,忽而卧床哀叹,心中无端猜度佳人来也不来,一会儿怨,一会儿谅,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委实惨不忍睹。

  我相信莺莺就不至于这么惨。

  幽会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别后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觉凄凉一样。

  那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动的,这等的留的却完全是被动的。

  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对的是静止的时间。

  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对的是空虚的空间。

  等的可怕,在于等的人对于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对于其他的事又完全没有心思,因而被迫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

  有所期待使人兴奋,无所事事又使人无聊,等便是混合了兴奋和无聊的一种心境。

  随着等的时间延长,兴奋转成疲劳,无聊的心境就会占据优势。

  如果佳人始终不来,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树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懒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姗姗来迟,等坏事同样也缺乏耐心。

  没有谁愿意等坏事,坏事而要等,是因为在劫难逃,实出于不得已。

  不过,既然在劫难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宁肯早点了结,不愿无谓拖延。

  假如我们所爱的一位亲人患了必死之症,我们当然惧怕那结局的到来。

  可是,再大的恐惧也不能消除久等的无聊。

  在《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一边守护着弥留之际的安德列,一边在编一只袜子。

  她爱安德列胜于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么事也不做。

  一个人在等自己的死时会不会无聊呢?这大约首先要看有无足够的精力。

  比较恰当的例子是死刑犯,我揣摩他们只要离刑期还有一段日子,就不可能一门心思只想着那颗致命的子弹。

  恐惧如同一切强烈的情绪一样难以持久,久了会麻痹,会出现间歇。

  一旦试图做点什么事填充这间歇,阵痛般发作的恐惧又会起来破坏任何积极的念头。

  一事不做地坐等一个注定的灾难发生,这种等实在荒谬,与之相比,灾难本身反倒显得比较好忍受一些了。

  无论等好事还是等坏事,所等的那个结果是明确的。

  如果所等的结果对于我们关系重大,但吉凶未卜,则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时我们宛如等候判决,心中焦虑不安。

  焦虑实际上是由彼此对立的情绪纠结而成,其中既有对好结果的盼望,又有对坏结果的忧惧。

  一颗心不仅悬在半空,而且七上八下,大受颠簸之苦。

  说来可怜,我们自幼及长,从做学生时的大小考试,到毕业后的就业、定级、升迁、出洋等等,一生中不知要过多少关口,等候判决的滋味真没有少尝。

  当然,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悟性,就迟早会看淡浮世功名,不再把自己放在这个等候判决的位置上。

  但是,若非修炼到类似涅的境界,恐怕就总有一些事情的结局是我们不能无动于衷的。

  此刻某机关正在研究给不给我加薪,我可以一哂置之。

  此刻某医院正在给我的妻子动剖腹产手术,我还能这么豁达吗?到产科手术室门外去看看等候在那里的丈夫们的冷峻脸色,我们就知道等候命运判决是多么令人心焦的经历了。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难免会走到某几扇陌生的门前等候开启,那心情便接近于等在产科手术室门前的丈夫们的心情。

  不过,我们一生中最经常等候的地方不是门前,而是窗前。

  那是一些非常窄小的小窗口,有形的或无形的,分布于商店、银行、车站、医院等与生计有关的场所,以及办理种种烦琐手续的机关衙门。

  我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耐着性子,排着队,缓慢地向它们挪动,然后屈辱地侧转头颅,以便能够把我们的视线、手和手中的钞票或申请递进那个窄洞里,又摸索着取出我们所需要的票据文件等等。

  这类小窗口常常无缘无故关闭,好在我们的忍耐力磨炼得非常发达,已经习惯于默默地无止境地等待了。

  等在命运之门前面,等的是生死存亡,其心情是焦虑,但不乏悲壮感。

  等在生计之窗前面,等的是柴米油盐,其心情是烦躁,掺和着屈辱感。

  前一种等,因为结局事关重大,不易感到无聊。

  然而,如果我们的悟性足以平息焦虑,那么,在超脱中会体味一种看破人生的大无聊。

  后一种等,因为对象平凡琐碎,极易感到无聊,但往往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小无聊。

  说起等的无聊,恐怕没有比逆旅中的迫不得已的羁留更甚的了。

  所谓旅人之愁,除离愁、乡愁外,更多的成分是百无聊赖的闲愁。

  譬如,由于交通中断,不期然被耽搁在旅途某个荒村野店,通车无期,举目无亲,此情此境中的烦闷真是难以形容。

  但是,若把人生比作-逆旅,我们便会发现,途中耽搁实在是人生的寻常遭际。

  我们向理想生活进发,因了种种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变故,或早或迟在途中某一个点上停了下来。

  我们相信这是暂时的,总在等着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殊不料就在这个点上永远停住了。

  有些人渐渐变得实际,心安理得地在这个点上安排自己的生活。

  有些人仍然等啊等,岁月无情,到头来悲叹自己被耽误了一辈子。

  那么,倘若生活中没有等,又怎么样呢?在说了等这么多坏话之后,我忽然想起等的种种好处,不禁为我的忘恩负义汗颜。

  我曾经在一个农场生活了一年半。

  那是湖中的一个孤岛,四周只见茫茫湖水,不见人烟。

  我们在岛上种水稻,过着极其单调的生活。

  使我终于忍受住这单调生活的正是等--等信。

  每天我是怀着怎样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来的时刻呵,我仿佛就是为这个时刻活着的,尽

  管等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义。

  我曾经在一间地下室里住了好几年。

  日复一日,只有我一个人。

  当我伏案读书写作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门声。

  我期待我的同类访问我,这期待使我感到我还生活在人间,地面上的阳光也有我一份。

  我不怕读书写作被打断,因为无需来访者,极度的寂寞早已把它们打断一次又一次了。

  不管等多么需要耐心,人生中还是有许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里情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等载着久别好友的列车缓缓进站,等第一个孩子出生,等孩子咿呀学语偶然喊出一声爸爸后再喊第二第三声,等第一部作品发表,等作品发表后读者的反响和共鸣……

  可以没有爱情,但如果没有对爱情的憧憬,哪里还有青春?可以没有理解,但如果没有对理解的期待,哪里还有创造?可以没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没有等,哪里还有人生?活着总得等待什么,哪怕是等待戈多。

  有人问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么,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剧中说出来了。

  "事实上,我们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生活就在这等待中展开并且获得了理由。

  等的滋味不免无聊,然而,一无所等的生活更加无聊。

  不,一无所等是不可能的。

  即使在一无所等的时候,我们还是在等,等那个有所等的时刻到来。

  一个人到了连这样的等也没有的地步,就非自杀不可。

  所以,始终不出场的戈多先生实在是人生舞台的主角,没有他,人生这场戏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惟一有把握不会落空的等是等那必然到来的死。

  但是,人人都似乎忘了这一点而在等着别的什么,甚至死到临头仍执迷不悟。

  我对这种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满意。

  幸福的悖论【2】

  一

  把幸福作为研究课题是一件冒险的事。

  "幸福"一词的意义过于含混,几乎所有人都把自己向往而不可得的境界称作"幸福",但不同的人所向往的境界又是多么不同。

  哲学家们提出过种种幸福论,可以担保的是,没有一种能够为多数人所接受。

  至于形形色色所谓幸福的"秘诀",如果不是江湖骗方,也至多是一些老生常谈罢了。

  幸福是一种太不确定的东西。

  一般人把愿望的实现视为幸福,可是,一旦愿望实现了,就真感到幸福么?萨特一生可谓功成愿遂,常人最企望的两件事,爱情的美满和事业的成功,他几乎都毫无瑕疵地得到了,但他在垂暮之年却说:"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它又让我认识到这没多大意思。

  不过你有什么办法?"

  所以,我对一切关于幸福的抽象议论都不屑一顾,而对一切许诺幸福的翔实方案则简直要嗤之以鼻了。

  最近读莫洛亚的《人生五大问题》,最后一题也是"论幸福"。

  但在前四题中,他对与人生幸福密切相关的问题,包括爱情和婚姻,家庭,友谊,社会生活,作了生动透剔的论述,令人读而不倦。

  幸福问题的讨论历来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社会方面,关系到幸福的客观条件,另一是心理方面,关系到幸福的主观体验。

  作为一位优秀的传记和小说作家,莫洛亚的精彩之处是在后一方面。

  就社会方面而言,他的见解大体是肯定传统的,但由于他体察人类心理,所以并不失之武断,给人留下了思索和选择的余地。

  二

  自古以来,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爱情和婚姻始终被视为个人幸福之命脉所系。

  多少幸福或不幸的喟叹,都缘此而起。

  按照孔德的说法,女人是感情动物,爱情和婚姻对于女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

  但即使是行动动物的男人,在事业上获得了辉煌的成功,倘若在爱情和婚姻上失败了,他仍然会觉得自己非常不幸。

  可是,就在这个人们最期望得到幸福的领域里,却很少有人敢于宣称自己是真正幸福的。

  诚然,热恋中的情人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幸福女神的宠儿,但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热恋的机遇,有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品尝过个中滋味。

  况且热恋未必导致美满的婚姻,婚后的失望、争吵、厌倦、平淡、麻木几乎是常规,终身如恋人一样缱绻的夫妻毕竟只是幸运的例外。

  从理论上说,每一个人在异性世界中都可能有一个最佳对象,一个所谓的"惟一者"、"独一无二者",或如吉卜林的诗所云,"一千人中之一人"。

  但是,人生短促,人海茫茫,这样两个人相遇的几率差不多等于零。

  如果把幸福寄托在这相遇上,幸福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事实上,爱情并不如此苛求,冥冥中也并不存在非此不可的命定姻缘。

  正如莫洛亚所说:"如果因了种种偶然(按:应为必然)之故,一个求爱者所认为独一无二的对象从未出现,那么,差不多近似的爱情也会在另一个对象身上感到。

  "期待中的"惟一者",会化身为千百种形象向一个渴望爱情的人走来。

  也许爱情永远是个谜,任何人无法说清自己所期待的"惟一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只有到了堕入情网,陶醉于爱情的极乐,一个人才会惊喜地向自己的情人喊道:"你就是我一直期待着的那个人,就是那个惟一者。

  "

  究竟是不是呢?

  也许是的。

  这并非说,他们之间有一种宿命,注定不可能爱上任何别人。

  不,如果他们不相遇,他们仍然可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自己的"惟一者"。

  然而,强烈的感情经验已经改变了他们的心理结构,从而改变了他们与其他可能的对象之间的关系。

  犹如经过一次化合反应,他们都已经不是原来的元素,因而不可能再与别的元素发生相似的反应了。

  在这个意义上,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震撼心灵的爱情,而且只有少数人得此幸遇。

  也许不是。

  因为"惟一者"本是痴情的造影,一旦痴情消退,就不再成其"惟一者"了。

  莫洛亚引哲学家桑塔耶那的话说:"爱情的十分之九是由爱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爱的对象。

  "凡是经历过热恋的人都熟悉爱情的理想化力量,幻想本是爱情不可或缺的因素。

  太理智、太现实的爱情算不上爱情。

  最热烈的爱情总是在两个最富于幻想的人之间发生,不过,同样真实的是,他们也最容易感到幻灭。

  如果说普通人是因为运气不佳而不能找到意中人,那么,艺术家则是因为期望过高而对爱情失望的。

  爱情中的理想主义往往导致拜伦式的感伤主义,又进而导致纵欲主义,唐璜有过一千零三个情人,但他仍然没有找到他的"惟一者",他注定找不到。

  无幻想的爱情太平庸,基于幻想的爱情太脆弱,幸福的爱情究竟可能吗?我知道有一种真实,它能不断地激起幻想,有一种幻想,它能不断地化为真实。

  我相信,幸福的爱情是一种能不断地激起幻想、又不断地被自身所激起的幻想改造的真实。

  三

  爱情是无形的,只存在于恋爱者的心中,即使人们对于爱情的感受有千万差别,但在爱情问题上很难作认真的争论。

  婚姻就不同了,因为它是有形的社会制度,立废取舍,人是有主动权的。

  随着文明的进展,关于婚姻利弊的争论愈演愈烈。

  有一派人认为婚姻违背人性,束缚自由,败坏或扼杀爱情,本质上是不可能幸福的。

  莫洛亚引婚姻反对者的话说:"一对夫妇总依着两人中较为庸碌的一人的水准而生活的。

  "此言可谓刻薄。

  但莫洛亚本人持赞成婚姻的立场,认为婚姻是使爱情的结合保持相对稳定的惟一方式。

  只是他把艺术家算作了例外。

  在拥护婚姻的一派人中,对于婚姻与爱情的关系又有不同看法。

  两个截然不同的哲学家,尼采和罗素,都要求把爱情与婚姻区分开来,反对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而主张婚姻以优生和培育后代为基础,同时保持婚外爱情的自由。

  法国哲学家阿兰认为,婚姻的基础应是逐渐取代爱情的友谊。

  莫洛亚修正说:"在真正幸福的婚姻中,友谊必得与爱情融和一起。

  "也许这是一个比较令人满意的答案。

  爱情基于幻想和冲动,因而爱情的婚姻结局往往不幸。

  但是,无爱情的婚姻更加不幸。

  仅以友谊为基础的夫妇关系诚然彬彬有礼,但未免失之冷静。

  保持爱情的陶醉和热烈,辅以友谊的宽容和尊重,从而除去爱情难免会有的嫉妒和挑剔,正是加固婚姻的爱情基础的方法。

  不过,实行起来并不容易,其中诚如莫洛亚所说必须有诚意,但单凭诚意又不够。

  爱情仅是感情的事,婚姻的幸福却是感情、理智、意志三方通力合作的结果,因而更难达到。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此话也可解为:千百种因素都可能导致婚姻的不幸,但没有一种因素可以单独造成幸福的婚姻。

  结婚不啻是把爱情放到琐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去经受考验。

  莫洛亚说得好,准备这样做的人不可抱着买奖券侥幸中头彩的念头,而必须像艺术家创作一部作品那样,具有一定要把这部艰难的作品写成功的决心。

  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3】

  一

  我的怪癖是喜欢一般哲学史不屑记载的哲学家,宁愿绕开一个个曾经显赫一时的体系的颓宫,到历史的荒村陋巷去寻找他们的足迹。

  爱默生就属于这些我颇愿结识一番的哲学家之列。

  我对爱默生向往已久。

  在我的精神旅行图上,我早已标出那个康科德小镇的方位。

  尼采常常提到他。

  如果我所喜欢的某位朋友常常情不自禁地向我提起他所喜欢的一位朋友,我知道我也准能喜欢他的这位朋友。

  作为美国文艺复兴的领袖和杰出的散文大师,爱默生已名垂史册。

  作为-名哲学家,他却似乎进不了哲学的"正史"。

  他是一位长于灵感而拙于体系的哲学家。

  他的"体系",所谓超验主义,如今在美国恐怕也没有人认真看待了。

  如果我试图对他的体系作一番条分缕析的解说,就未免太迂腐了。

  我只想受他的灵感的启发,随手写下我的感触。

  超验主义死了,但爱默生的智慧永存。

  二

  也许没有一个哲学家不是在实际上试图建立某种体系,赋予自己最得意的思想以普遍性形式。

  声称反对体系的哲学家也不例外。

  但是,大千世界的神秘不会屈从于任何公式,没有一个体系能够万古长存。

  幸好真正有生命力的思想不会被体系的废墟掩埋,一旦除去体系的虚饰,它们反以更加纯粹的面貌出现在天空下,显示出它们与阳光、土地、生命的坚实联系,在我们心中唤起亲切的回响。

  爱默生相信,人心与宇宙之间有着对应关系,所以每个人凭内心体验就可以认识自然和历史的真理。

  这就是他的超验主义,有点像主张"吾心即是宇宙"、"心即理"、"致良知"的宋明理学。

  人心与宇宙之间究竟有没有对应关系,这是永远无法在理论上证实或驳倒的。

  一种形而上学不过是一种信仰,其作用只是用来支持一种人生态度和价值立场。

  我宁可直接面对这种人生态度和价值立场,而不去追究它背后的形而上学信仰。

  于是我看到,爱默生想要表达的是他对人性完美发展的可能性的期望和信心,他的哲学是一首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的个性解放的赞美诗。

  但爱默生的人道主义不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单纯回声。

  他生活在十九世纪,和同时代少数几个伟大思想家一样,他也是揭露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现象的先知先觉者。

  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但在现实中却成了碎片。

  "社会是这样一种状态,每一个人都像是从身上锯下来的一段肢体,昂然地走来走去,许多怪物--一个好手指,一个颈项,一个胃,一个肘弯,但是从来不是一个人。

  "我想起了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的手稿中对人的异化的分析。

  我也想起了尼采的话:"我的目光从今天望到过去,发现比比皆是:碎片、断肢和可怕的偶然--可是没有人!"他们的理论归宿当然截然不同,但都同样热烈怀抱着人性全面发展的理想。

  往往有这种情况:同一种激情驱使人们从事理论探索,结果却找到了不同的理论,甚至彼此成为思想上的敌人。

  但是,真的是敌人吗?

  三

  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每个人的天性中都蕴藏着大自然赋予的创造力。

  把这个观点运用到读书上,爱默生提倡一种"创造性的阅读"。

  这就是:把自己的生活当作正文,把书籍当作注解;听别人发言是为了使自己能说话;以一颗活跃的灵魂,为获得灵感而读书。

  几乎一切创造欲强烈的思想家都对书籍怀着本能的警惕。

  蒙田曾谈到"文殛",即因读书过多而被文字之斧砍伤,丧失了创造力。

  叔本华把读书太滥譬作将自己的头脑变成别人思想的跑马场。

  爱默生也说:"我宁愿从来没有看见过一本书,而不愿意被它的吸力扭曲过来,把我完全拉到我的轨道外面,使我成为一颗卫星,而不是一个宇宙。

  "

  许多人热心地请教读书方法,可是如何读书其实是取决于整个人生态度的。

  开卷有益,也可能有害。

  过去的天才可以成为自己天宇上的繁星,也可以成为压抑自己的偶像。

  爱默生俏皮地写道:"温顺的青年人在图书馆里长大,他们相信他们的责任是应当接受西塞罗、洛克、培根的意见;他们忘了西塞罗、洛克与培根写这些书的时候,也不过是图书馆里的青年人。

  "我要加上一句:幸好那时图书馆的藏书比现在少得多,否则他们也许成不了西塞罗、洛克、培根了。

  好的书籍是朋友,但也仅仅是朋友。

  与好友会晤是快事,但必须自己有话可说,才能真正快乐。

  一个愚钝的人,再智慧的朋友对他也是毫无用处的,他坐在一群才华横溢的朋友中间,不过是一具木偶,一个讽刺,一种折磨。

  每人都是一个神,然后才有奥林匹斯神界的欢聚。

  我们读一本书,读到精彩处,往往情不自禁地要喊出声来:这是我的思想,这正是我想说的,被他偷去了!有时候真是难以分清,哪是作者的本意,哪是自己的混入和添加。

  沉睡的感受唤醒了,失落的记忆找回了,朦胧的思绪清晰了。

  其余一切,只是死的"知识",也就是说,只是外在于灵魂有机生长过程的无机物。

  我曾经计算过,尽我有生之年,每天读一本书,连我自己的藏书也读不完。

  何况还不断购进新书,何况还有图书馆里难计其数的书。

  这真有点令人绝望。

  可是,写作冲动一上来,这一切全忘了。

  爱默生说得漂亮:"当一个人能够直接阅读上帝的时候,那时间太宝贵了,不能够浪费在别人阅读后的抄本上。

  "只要自已有旺盛的创作欲,无暇读别人写的书也许是一种幸运呢。

  四

  有两种自信:一种是人格上的独立自主,藐视世俗的舆论和功利;一种是理智上的狂妄自大,永远自以为是,自我感觉好极了。

  我赞赏前一种自信,对后一种自信则总是报以几分不信任。

  人在世上,总要有所依托,否则会空虚无聊。

  有两样东西似乎是公认的人生支柱,在讲究实际的人那里叫职业和家庭,在注重精神的人那里叫事业和爱情。

  食色性也,职业和家庭是社会认可的满足人的两大欲望的手段,当然不能说它们庸俗。

  然而,职业可能不称心,家庭可能不美满,欲望是满足了,但付出了无穷烦恼的代价。

  至于事业的成功和爱情的幸福,尽管令人向往之至,却更是没有把握的事情。

  而且,有些精神太敏感的人,即使得到了这两样东西,还是不能摆脱空虚之感。

  所以,人必须有人格上的独立自主。

  你诚然不能脱离社会和他人生活,但你不能一味攀援在社会建筑物和他人身上。

  你要自己在生命的土壤中扎根。

  你要在人生的大海上抛下自己的锚。

  一个人如果把自己仅仅依附于身外的事物,即使是极其美好的事物,顺利时也许看不出他的内在空虚,缺乏根基,一旦起了风浪,例如社会动乱,事业挫折,亲人亡故,失恋,等等,就会一蹶不振乃至精神崩溃。

  正如爱默生所说:"然而事实是:他早已是一只漂流着的破船,后来起的这一阵风不过向他自己暴露出他流浪的状态。

  "爱默生写有长文热情歌颂爱情的魅力,但我更喜欢他的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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