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冰心 女人原文

时间:2023-03-31 22:56:59 随笔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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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 关于女人原文

  冰心的散文,题材广泛,寓意深邃。冰心通过自身经历的细腻描写,生动而形象地反映了一个世纪来,中国动荡复杂的社会生活的某些侧面。下面小编整理了几篇关于冰心《关于女人》的原文文章,仅供欣赏!

冰心 关于女人原文


 

  冰心 关于女人原文一

  张嫂

  可怜,在“张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两个字,因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不是我的邻居,也不算我的佣人,她更不承认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张的媳妇儿。

  我住在这祠堂的楼上,楼下住着李老先生夫妇,老张他们就住在大门边的一间小屋里。

  祠堂的小主人,是我的学生,他很殷勤的带着我周视祠堂前后,说:“这里很静,×先生正好多写文章。

  山上不大方便,好在有老张他们在,重活叫他做。

  ”老张听见说到他,便从门槛上站了起来,露着一口黄牙向我笑。

  他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个子很矮,很老实的样子。

  我的学生问:“张嫂呢?”他说:“挑水去了。”那学生又陪我上了楼,一边说:“张嫂是个能干人,比她老板伶俐得多,力气也大,有话宁可同她讲。”

  为着方便,我就把伙食包皮在李老太太那里,风雨时节,省得下山,而且村店里苍蝇太多,夏天尤其难受。

  李老夫妇是山西人,为人极其慈祥和蔼。

  老太太自己烹调,饭菜十分可口。

  我早晨起来,自己下厨房打水洗脸,收拾房间,不到饭时,也少和他们见面。

  这一对老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没有一点声音,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同城内m家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我觉得十分舒适。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张嫂,请她替我洗衣服。

  张嫂从黑暗的小屋里,钻了出来,陽光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黄的头发,高高的在脑后挽一个小髻,面色很黑,眉目间布满了风吹日晒的裂纹;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锐利;个子不高,身材也瘦,却有一种短小精悍之气。

  她迎着我,笑嘻嘻的问:“你家有事吗?”我说:“烦你洗几件衣服,这是白的,请你仔细一点。

  ”她说:“是了,你们的衣服是讲究的——给我一块洋碱!”

  李老太太倚在门边看,招手叫我进去,悄悄的说:“有衣服宁可到山下找人洗,这个女人厉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块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来卖——我们衣服都是自己洗。

  ”我想了一想,笑说:“这次算了,下次再说吧。

  ”

  第二天清早,张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单,送了上来——洗的很洁白,叠的也很平整——一摞的都放在我的床 上,说:

  “×先生,衣服在这里,还有剩下的洋碱。

  ”我谢了她,很觉得“喜出望外”,因此我对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后,她常常上楼来扫地,送信,取衣服,倒纸篓。

  我的东西本来简单,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

  我出去从不锁门,却不曾丢失过任何物件,如银钱,衣服,书籍等等。

  至于火柴,点心,毛巾,胰皂,我素来不知数目,虽然李老太太说过几次,叫我小心,我想谁耐烦看守那些东西呢?拿去也不值什么,张嫂收拾屋子,干净得使我喜欢,别的也无所谓了。

  张嫂对我很好,对李家两老,就不大客气。

  比方说挑水,过了三天两天就要涨价,她并不明说,只以怠工方式处之。

  有一两天忽然看不见张嫂,水缸里空了,老太太就着急,问老张:“你家里呢?”他笑说:“田里帮工去了。

  ”叫老张,“帮忙挑一下水吧。

  ”他答应着总不动身。

  我从楼上下来,催促了几遍,他才慢腾腾的挑起桶儿出去。

  在楼栏边,我望见张嫂从田里上来,和老张在山脚下站着说了一会话。

  老张挑了两桶水,便躺了下去,说是肚子痛。

  第二天他就不出来。

  老先生气了,说:“他们真会拿捏人,他以为这里就没有人挑水了!”

  我自己下山去找!“老先生在茶馆里坐了半天,同乡下人一说起来,听说是在山上,都摇头笑说”山上呢,好大的坡儿,你家多出几个钱吧!“等他们一说出价钱,老先生又气得摇着头,走上山来,原来比张嫂的价目还大。

  ”

  我悄悄的走下山去,在田里找到了张嫂,我说:“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没有了。

  ”她笑说:“我没有空。

  ”我也笑说:“你别胡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后挑水工钱跟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

  ”她笑着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从此,就是她真农忙,我们也没有缺过水,——除了她生产那几天,是老张挑的。

  我从不觉得张嫂有什么异样,她穿的衣服本来宽大,更显不出什么。

  只有一天,李老太太说:“张嫂的身子重了,关于挑水的事,您倒是早和老张说一声,省得他临时不干。

  ”我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刚才还看见张嫂背着一大筐的豆子上山,我想一时不见得会分娩,也就没提。

  第二天早起,张嫂没有上来扫地。

  我们吃早饭的时候,看见老张提着一小篮鸡蛋进门。

  我问张嫂如何不见?他笑嘻嘻的说:“昨晚上养了一个娃儿!”我们连忙给他道贺,又问他是男是女。

  李老太太就说:“他们这些人真本事,自己会拾孩子。

  这还是头一胎呢,不声不响的就生下来了,比下个蛋还容易!”我连忙上楼去,用红纸包皮了五十块钱的票子,交 给老张,说:“给张嫂买点红糖吃。

  ”李老太太也从屋里拿了一个红纸包皮出去,老张笑嘻嘻的都接了,嘴里说:“谢谢你家了——老太太去看看娃儿吗?”李老太太很高兴的就进到那间黑屋里去。

  我同李老先生坐在堂屋里闲谈。

  老太太一边摇着头,一边笑着,进门就说:“好大的一个男孩子,傻大黑粗的!你们猜张嫂在那里做什么?她坐在床 板上织渔网呢,今早五更天生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又做起活来了。

  她也不乏不累,你说这女人是铁打的不是!”因此就提到张嫂从十二岁,就到张家来做童养媳,十五岁圆的房。

  她婆婆在的时候,常常把她打的躲在山洞里去哭。

  去年婆婆死了,才同她良懦的丈夫,过了一年安静的日子,算起来,她今年才廿五岁。

  这又是一件出乎我意外的事,我以为她已是三四十岁的人,“劳作”竟把她的青春,洗刷得不留一丝痕迹!但她永远不发问,不怀疑,不怨望。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水,砍柴,洗衣,种地,一天里风车儿似的,山上山下的跑——只要有光明照在她的身上,总是看见她在光影里做点什么。

  有月亮的夜里,她还打了一夜 的豆子!

  从那天起,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

  第七天,天晴了,我们又看见张嫂背着筐子,拿着镰刀出去。

  从此我们常常看见老张抱着孩子,哼哼唧唧的坐在门洞里。

  有时张嫂回来晚了,孩子饿得不住的哭,老张就急得在门口转磨。

  我们都笑说:“不如你下地去,叫她抱着孩子,多省事。

  她回来又得现做饭,奶孩子,不要累死人。

  ”老张摇着头笑说:“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老张倒很坦然,我却常常觉得惭愧。

  每逢我拿着一本闲书,悠然的坐在楼前,看见张嫂匆匆的进来,忙忙的出去,背上,肩上,手里,腰里,总不空着,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着最实在,最艰巨的后方生产的工作。

  我呢,每逢给朋友写信,字里行间,总要流露出劳乏,流露出困穷,流露出萎靡,而实际的我,却悠悠的坐在山光松影之间,无病而呻!看着张嫂高兴勤恳的,鞠躬尽瘁的样儿,我常常猛然的扔下书站了起来。

  那一天,我的学生和他一班宣传队的同学,来到祠堂门口贴些标语,上面有“前方努力杀敌,后方努力生产”等字样。

  张嫂站在人群后面,也在呆呆望着。

  回头看见我,便笑嘻嘻的问:“这上面说的是谁?”我说:“上半段说的是你们在前线打仗的老乡,下半段说的是你。

  ”她惊讶的问:“x先生,你呢?”我不觉低下头去,惭愧的说:“我吗?这上面没有我的地位!”

  冰心 关于女人原文二

  我的母亲

  谈到女人,第一个涌上我的心头的,就是我的母亲,因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个对我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两个哥哥,都是生下几天就夭折的,算命的对她说:“太太,你的命里是要先开花后结果的,最好能先生下一个姑娘,庇护以后的少爷。

  ”因此,在她怀我的时候,她总希望是一个女儿。

  她喜欢头生的是一个姑娘,会帮妈妈看顾弟妹、温 柔、体贴、分担忧愁。

  不料生下我来,又是一个儿子。

  在合家欢腾之中,母亲只是默然的躺在床 上。

  祖父同我的姑母说:“三嫂真怪,生个儿子还不高兴!”

  母亲究竟是母亲,她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爱我,只是常常念道:“你是儿子兼女儿的,你应当有女儿的好处才行。

  ”我生后三天,祖父拿着我的八字去算命。

  算命的还一口咬定这是女孩的命,叹息着说:“可惜是个女孩子,否则准作翰林。

  ”

  母亲也常常拿我取笑说:“如今你是一个男子,就应当真作个翰林了。

  ”幸而我是生在科举久废的新时代,否则,以我的才具而论,哪有三元及第荣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连串的又来了三个弟弟,这使母亲更加失望。

  然而这三个弟弟倒是个个留住了。

  当她抱怨那个算命的不灵的时候,我们总笑着说,我们是“无花果”,不必开花而即累累结实的。

  母亲对于我的第二个失望,就是我总不想娶亲。

  直至去世时为止,她总认为我的一切,都能使她满意,所差的就是我竟没有替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妇。

  其实,关于这点,我更比她着急,只是时运不济,没有法子。

  在此情形之下,我只有竭力鼓励我的弟弟们先我而娶,替他们介绍“朋友”,造就机会。

  结果,我的二弟,在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就结了婚。

  母亲跟前,居然有了一个温 柔贤淑的媳妇,不久又看见了一个孙女的诞生,于是她才相当满足地离开了人世。

  如今我的三个弟弟都已结过婚了,他们的小家庭生活,似乎都很快乐。

  我的三个弟妇,对于我这老兄,也都极其关切与恭敬。

  只有我的二弟妇常常笑着同我说:“大哥,我们做了你的替死鬼,你看在这兵荒马乱米珠薪桂的年头,我们这五个女孩子怎么办?你要代替我们养一两个才行。

  ”她怜惜的抚摩着那些黑如鸦羽的小头。

  她哪里舍得给我养呢!那五个女孩子围在我的膝头,一齐抬首的时候,明艳得如同一束朝露下的红玫瑰花。

  母亲死去整整十年了。

  去年父亲又已逝世。

  我在各地飘泊,依然是个孤身汉子。

  弟弟们的家,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欢笑,有温 情,有人照应我的起居饮食,有人给我缝衣服补袜子。

  我出去的时候,回来总在店里买些糖果,因为我知道在那阑干上,有几个小头伸着望我。

  去年我刚到重庆,就犯了那不可避免的伤风,头痛得七八天睁不开眼,把一切都忘了。

  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给我送来一个包皮裹,是几个小孩子寄来的,其中的小包皮裹是从各地方送到,在香港集中的。

  上面有一个卡片,写着:“大伯伯,好些日子不见信了,圣诞节你也许忘了我们,但是我们没有忘了你!我的头痛立刻好了,漆黑的床 前,似乎竖起了一棵烛光辉煌的圣诞树!”

  回来再说我的母亲吧。

  自然,天下的儿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认为他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我则以为我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

  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

  她不但是我的母亲,而且是我的知友。

  我有许多话不敢同父亲说的,敢同她说;不能对朋友提的,能对她提。

  她有现代的头脑,稳静公平的接受现代的一切。

  她热烈的爱着“家”,以为一个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

  她希望我早点娶亲,目的就在愿意看见我把自己的身心,早点安置在一个温 暖快乐的家庭里面。

  然而,我的至爱的母亲,我现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并没有失却了“家”之一切!

  我们的家,确是一个安静温 暖而又快乐的家。

  父亲喜欢栽花养狗;母亲则整天除了治家之外,不是看书,就是做活,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学伴们到了我们家里,自然而然的就会低下声来说话。

  然而她最鼓励我们运动游戏,外院里总有秋千、杠子等等设备。

  我们学武术,学音乐(除了我以外,弟弟们都有很好的成就)。

  母亲总是高高兴兴的,接待父亲和我们的朋友。

  朋友们来了,玩得好,吃得好,总是欢喜满足的回去。

  却也有人带着眼泪回家,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或是他的母亲,同他不曾发生什么情感的关系。

  我的父亲是大家庭中的第三个儿子。

  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多半是不成材的,于是他们的子女的教养,就都堆在父亲的肩上。

  对于这些,母亲充分的帮了父亲的忙,父亲付与了一份的财力,母亲贴上了全副的精神。

  我们家里总有七八个孩子同住,放假的时候孩子就更多。

  母亲以孱弱的身体,来应付支持这一切,无论多忙多乱,微笑没有离开过她的嘴角。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逝世的那晚,她的床 侧,昏倒了我的一个身为军人的堂哥哥!

  母亲又有知人之明,看到了一个人,就能知道这人的性格。

  故对于父亲和我们的朋友的选择,她都有极大的帮助。

  她又有极高的鉴赏力,无论屋内的陈设,园亭的布置,或是衣饰的颜色和式样等,经她一调动,就显得新异不俗。

  我记得有一位表妹,在赴茶会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了我们的家里;母亲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一遍,笑说:“元元,你打扮得太和别人一样了。

  人家抹红嘴唇,你也抹红嘴唇,人家涂红指甲,你也涂红指甲,这岂非反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你要懂得”万朵红莲礼白莲“的道理。

  ”我们都笑了,赞同母亲的意见。

  表妹立刻在母亲妆台前洗净铅华,换了衣饰出去;后来听说她是那晚茶会中,被人称为最漂亮的一个。

  母亲对于政治也极关心。

  三十年前,我的几个舅舅,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平常传递消息,收发信件,都由母亲出名经手。

  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大雪夜里,帮着母亲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筒口封了起来,寄了出去。

  不久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

  ”我说:“那些不是书吗?”

  母亲轻轻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你不要说出去。

  ”

  辛亥革命时,我们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馆里。

  我的职务,就是天天清早在门口等报,母亲看完了报就给我们讲。

  她还将她所仅有的一点首饰,换成洋钱,捐款劳军。

  我那时才十岁,也将我所仅有的十块压岁钱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申报馆去交 付的。

  那两纸收条,我曾珍重的藏着,抗战起来以后不知丢在哪里了。

  “五四”以后,她对新文化运动又感了兴趣。

  她看书看报,不让时代把她丢下。

  她不反对自由 恋爱,但也注重爱情的专一。

  我的一个女同学,同人“私奔”了,当她的母亲走到我们家里“垂涕而道”的时候,父亲还很气愤,母亲却不做声。

  客人去后,她说:“私奔也不要紧,本来仪式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们始终如一就行。

  ”

  诸如此类,她的一言一动,成了她的儿子们的南针。

  她对我的弟弟们的择偶,从不直接说什么话,总说:“只要你们喜爱的,妈妈也就喜爱。

  ”但是我们的性格品味已经造成了,妈妈不喜爱的,我们也决不会喜爱。

  她已死去十年了。

  抗战期间,母亲若还健在,我不知道她将做些什么事情,但我至少还能看见她那永远微笑的面容,她那沉静温 柔的态度,她将以卷《天讨》的手,卷起她的每一个儿子的畏惧懦弱的心!

  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至少母亲对于我们解释贤妻良母的时候,她以为贤妻良母,应该是丈夫和子女的匡护者。

  关于妇女运动的各种标语,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时,我总觉得有点逆耳刺眼。

  当然,人们心目中“妻”与“母”是不同的,观念亦因之而异。

  我希望她们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赖的软体动物,而不是像我的母亲那样的女人。

  冰心 关于女人原文三

  我的邻居

  m太太是我的同事的女儿,也做过我的学生,现在又是我的邻居。

  我头一次看见她,是在她父亲的家里——那年我初到某大学任教,照例拜访了几位本系里的前辈同事——她父亲很骄傲的将她介绍给我,说:“×先生,这是我的大女儿,今年十五岁了。

  资质还好,也肯看书,她最喜欢外国文学,请你指教指教她。

  ”

  那时m太太还是个小姑娘,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两条很粗的短发辫,垂在脑后。

  说起话来很腼腆,笑的时候却很“甜”,不时的用手指去托她的眼镜。

  我同她略谈了几句,提起她所已看过的英国文学,使我大大的吃惊!例如:哈代的全部小说集,她已看了大半;她还会背诵好几首英国十九世纪的长诗她父亲又很高兴的去取了一个小纸本来,递给我看,上面题着“露珠”,是她写的仿冰心《繁星》体的短篇诗集,大约有二百多首。

  我略翻了翻,念了一两首,觉得词句很清新,很莹洁,很像一颗颗春晨的露珠。

  我称赞了几句,她父亲笑说:“她还写小说呢——你去把那本小说拿来给×先生看!”她脸红了说:“爸爸总是这样!我还没写完呢。

  ”一面掀开帘子,跑了出去,再不进来。

  她父亲笑对我说:“你看她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我的这几个孩子,也就是她还聪明一点,可惜的是她身体不大好”

  一年以后,她又做了我的学生。

  大学一年级的班很大,我同她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从她做的文课里,看出她对于文学创作,极有前途;她思想缜密,描写细腻,比其他的同学,高出许多。

  此后因为我做了学生会出版组的顾问,她是出版组的重要负责人员,倒是常有机会谈话。

  几年来的一切进步都很快,她的文章也常常在校外的文学刊物上出现,技术和思想又都比较成熟,在文学界上渐渐的露了头角。

  大学毕业后,她便同一位m先生结了婚。

  m先生也是一位作家——他们婚后就到南京去,有七八年我没有得到直接的消息。

  抗战后一年,我到了昆明。

  朋友们替我找房子,说是有一位m教授的楼上,有一间房子可以分租,地点也好,离学校很近。

  我们同去一看,那位m太太原来就是那位我的同事的女儿;相见之下,十分欢喜。

  那房子很小,光线也不大好,只是从高高的窗口,可以望见青翠的西山。

  m家还有一位老太太,四个孩子,一个挨一个的,最小的不过有两岁左右。

  m太太比从前更苍白了,一瘦就显得老,她仿佛是三十以外的人了。

  说定了以后,我拿了简单的行李,一小箱书,便住到m家的楼上。

  那天晚上,便见着m先生,他也比从前瘦了,性情更显得急躁,仿佛对于一切都觉得不顺眼。

  他带着三个大点的孩子,在一盏陰暗的煤油灯下,吃着晚饭。

  老太太在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

  m太太抱着最小的孩子,出出进进,替他们端菜盛饭,大家都不大说话。

  我在饭桌旁边。

  勉强坐了一会,就上楼去了。

  住了不到半个月,我便想搬家,这家庭实在太不安静了,而且陰沉得可怕!这几个孩子,不知道是因为营养不足,还是其他的缘故,常常哭闹。

  老太太总是叨叨唠唠的,常对我抱怨m太太什么都不会。

  m先生晚上回来,才把那些哭声怨声压低了下去,但顿时楼下又震荡着他的骂孩子,怪太太,以及愤时忧世的怨怒的声音。

  他们的卧室,正在我的底下,地板坏了,逗不上笋来。

  我一个人,总是静悄悄的,而楼下的声音,却是隐约上腾,半夜总听见喳喳嘁嘁的,“如哭如诉”,有时忽然听见m先生使劲的摔了一件东西,生气的嚷着,小孩子忽然都哭了起来,我就半天睡不着觉!

  正在我想搬家的那一天早晨,走到楼下,发现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我叫了一声,看见m太太扎煞着手,从厨房里出来。

  她一面用手背掠开了垂拂在脸上的乱发,一面问:“×先生有事吗?他们都出去了。

  ”我知道这“他们”就是老太太同m先生了,我就问:“孩子们呢?”她说:“也出去了,早饭没弄得好,小菜又没有了,他们说是出去吃点东西。

  ”

  她嘴唇颤动着惨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真不中用,从小就没学过这些事情。

  母亲总是说”几毛钱一件的衣工,一两块钱一双皮鞋,这年头女孩子真不必学做活了,还是念书要紧,念出书来好挣钱,我那时候想念书,还没有学校呢。

  “父亲更是由着我,我在家里简直没有进过厨房您看我生火总是生不着,反弄了一厨房的烟!”说着又用乌黑的手背去擦眼睛。

  我来了这么几天,她也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

  我看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也哑着,我知道她一定又哭过,便说:

  “他们既然出去吃了,你就别生火吧。

  你赶紧洗了手,我楼上有些点心,还有罐头牛奶,用暖壶里的水冲了就可吃,等我去取了来。

  ”我不等她回答便向楼上走,她含着泪站在楼梯边呆望着我。

  m太太一声不言语的,呆呆的低头调着牛奶,吃着点心。

  过了半天,我就说:“昆明就是这样好,天空总是海一样的青!”

  你记得卜朗宁夫人的诗吧“正说着,忽然一声悠长的汽笛,惨厉的叫了起来,接着四方八面似乎都有汽笛在叫,门外便听见人跑。

  m太太倏的站了起来,颤声说”这是警报!

  孩子们不知都在哪里?“我也连忙站起来,说”你不要怕,他们一定就在附近,等我去找。

  “我们正往门外走,老太太已经带着四个孩子,连爬带跌的到了门前,原来m先生说是学校办公室里还有文稿,他去抢救稿子去了,却把老的小的打发回家来!”

  我帮着m太太把小的两个抱起,m太太看着我,惊慌地说:“×先生,我们要躲一躲吧?”我说:“也好,省得小孩子们害怕。

  ”我们胡乱收拾点东西,拉起孩子,向外就走。

  忽然老太太从屋里抱着一个大蓝布包皮袱,气急败坏的一步一跌的出来,嘴里说:“别走,等等我!”这时头上已来了一阵极沉重的隆隆飞机声音。

  我抬头一看,蔚蓝的天空里,白光闪烁,九架银灰色的飞机,排列着极整齐的队伍,稳稳的飞过。

  一阵机关槍响之后,紧接着就是天塌地陷似的几阵大声,门窗震动。

  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太太已瘫倒在门边。

  这时我们都挤在门洞里,m太太面色惨白,紧紧的抱着几个孩子,低声说:“莫怕莫怕。

  ×先生在这里!”我一面扶起老太太,说:“不要紧了,飞机已经过去了。

  ”正说着街上已有了人声,家家门口有人涌了出来,纷纷的惊惶的说话。

  m太太站起拍拍衣服,拉着孩子也出到门口。

  我们站着听了一会,天上已经没有一点声息。

  我说:“我们进去歇歇吧,敌机已经去了。

  ”m太太点了点头,我又帮她把孩子抱回屋去,自己上得楼来;刚刚坐定,便听见m先生回来;他一进门就大声嚷着:

  “好,没有一片干净土了,还会追到昆明来!我刚抱出书包皮来,那边就炸了,这班鬼东西!”

  从那天起,差不多就天天有警报。

  m先生却总是警报前出去,解除后才回来,还抱怨家里没有早预备饭。

  m太太一声儿不言语,肿着眼泡,低头出入。

  有时早晨她在厨房里,看见我下楼打脸水,就怯怯的苦笑问:“×先生今天不出去吧?”

  我总说:“不到上课的时候,我是不会走的,你有事叫我好了。

  ”

  老太太不肯到野外去,怕露天不安全,她总躲在城墙边一个防空洞里。

  我同m太太就带着孩子跑到城外去。

  我们选定了一片大树下,壕沟式的一块地方,三面还有破土墙挡着。

  孩子们逃警报也逃惯了,他们就在那壕沟里盖起小泥瓦房子,插起树枝,天天继续着工作。

  最小的一个,往往就睡在母亲的手臂上,我有时也带着书去看。

  午时警报若未解除,我们就在野地里吃些干点充饥。

  坐在壕沟里无聊,就闲谈。

  从m太太零碎的谈话里,我猜出她的许多委屈。

  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任何人,连对那几个不甚讨人喜欢的孩子,她也不曾表示过不满。

  她很少提起家里的事,可是从她们的衣服饮食上,我知道她们是很穷困的。

  眼看着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我就想帮她一点忙。

  有一次我就问她愿不愿去教书,或是写几篇文章,拿点稿费。

  家务事有老太太照管,再雇个佣人,也就可以做得开了,她本来不喜欢做那些杂务,何必不就“用其所长”?

  m太太盘着腿坐在地上,抱着孩子,轻轻的摇动,静静的听着,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说:“×先生,谢谢你的关怀,这些事我都早已想过了,我刚来的时候,也教过书,学校里对于我,比对我的先生还满意。

  ”说到这里,她微笑了,这是我近来第一次见到的笑容!她停了一会说:“后来不知如何,他就反对我出去教书老太太也说那几个孩子,她弄不了,我就又回到家里来。

  以后就有几个朋友同事,来叫我写稿子。

  ”

  ×先生,你知道我从小喜欢写文章,尤其是现在,我一拿起笔,一肚子的一肚子的事,就奔涌了出来。

  眼前一切就都模糊恍惚,在写作里真可以逃避了许多现实“她低头玩弄着孩子襟上的纽扣,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但是现实还是现实,一声孩子哭,一个客人来,老太太说东说西,老妈子问长问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惊断,许久许久不能再拿起笔来。

  而且——写文章实在要心境平静,虽然不一定要快乐,而我现在呢?不用说快乐,要平静也就很难很难的了!

  “写了两篇文章,我的先生最先发现写文章卖钱,是得不偿失!稿费增加和工资增加的速度,几乎是一与百之比,衣工,鞋价,更不必说。

  靠稿费来添置孩子衣服,固然是梦想,写五千字的小说,来换一双小鞋子,也是不可能。

  没有了鼓励,没有了希望,而写文章只引起自己伤心,家人责难的时候,我便把女工辞退了。

  其实她早就要走——我们家钱少,孩子多,上人脾气又不大好,没有什么事使她留恋的,不像我我是走不脱的!”

  “我生着火,拣着米,洗着菜,缝着鞋子,补着袜子,心里就象枯树一般的空洞,麻木。

  本来,抗战时代,有谁安逸?能安逸的就不是人;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虽没有学过家务,我也能将就的做,而且我也不怕做,劳作有劳作的快乐,只要心里能得到一点慰安,温暖。

  ”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言语,自己苦够了,这万方多难的年头,何必又增加别人的痛苦?对我的父母,我是更不说的。

  父亲从北方来信,总是说”南国浓郁明艳的风光,不知又添了你多少诗料,为何不寄点短诗给爸爸看?“最近不知是谁,向他们报告了这里的实况,母亲很忧苦的写了信来,说”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竟是这个样子!老太太总该可以帮帮忙吧?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该由着你读书写字,把身体弄坏了,家事也一点不会。

  “她把自己抱怨了一顿,我看了信,真是心如刀割。

  我自己痛苦不要紧,还害得父亲为我失望,母亲为我伤心,×先生,这真是《琵琶记》里蔡中郎所说的”文章误我,我误爹娘“了!”她说着忍不住把孩子推在一边,用衣襟掩着脸大哭了起来。

  孩子们也许看惯了妈妈的啼哭,呆立了一会,便慢慢走开,仍去玩耍。

  我呢,不知道怎样劝她,也想她在家里整天的凄凉掩抑,在这朗阔的野外,让她恣情的一恸,倒也是一种发泄,我也便悄悄的走向一边。

  我真不想再住下去了,那时学校里已放了暑假。

  城墙边的防空洞曾震塌了一次,压伤了许多人,m老太太幸而无恙。

  我便撺掇他们疏散到乡下去。

  我自己也远远的搬到另一乡村里的祠堂里住下——在那里,我又遇到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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