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散文精选
季羡林散文精选【1】
二月兰
季羡林
二月兰是一种常见的野花,花朵不大,紫白相间。
我在燕园里已经住了四十多年,最初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到这种小花,直到前年,宅旁、篱下、林中、山头、土坡、湖边,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团紫气,间以白雾,小花开得淋漓尽致,气势非凡,紫气且冲云霄,连宇宙都份佛变成 紫色的了。
自从意识到二月兰存在以后,一些同二月兰有联系的回忆立即涌上心头。
原来很少想到的事情,现在想到了;原来认为十分平常的琐事,现在显得十分不平常了。
我一下子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这种十分平凡的野花竞在我的生命中占有这样重要的地位。
我回忆的丝缕是从楼旁的小生山开始的。
这种野花碰到小年,只在小山前后稀疏地开上那么几片。
遇到大年,则山前山后开成大片。
二月兰仿佛发了狂。
我们常讲什么什么花“怒
放”,这个“怒”字下得真是无比地奇妙。
二月兰一“怒”,份佛从土地深处吸来一股原始力量,一定要把花开遍大千世界,紫气直冲云霄,连宇宙都仿佛变成紫色的了。
东坡的词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但是花们好象是没有什么悲欢离合的。
应该开时,它们就开;该消失时,它们就消失。
一切顺其自然,自己无所谓什么悲与喜。
我的二月兰就是这个样子。
然而,人这个万物之灵却偏偏有了感情,有了感馈就有了悲欢。
人自已多情,又把情移到花,“泪眼问花花不语”,花当然“不语”了。
如果花真“语”起来,岂不吓坏了人!这些道理我十分明白。
然而我仍然把自己的悲欢挂到了二月兰上。
当年老祖还活着的时候,每到二月兰开花的时候,她往往拿一把小铲,带一个黑书包,到成片的二月兰旁青草丛里去搜挖荠菜。
只要看到她的身影在二月兰的紫雾里晃动,我就知道在午餐或晚餐的餐桌上必然弥漫着荠菜馄饨的清香。
当婉如还活着的时侯,她每次回家,只要二月兰正在开花,她离开时,总穿过左手是二月兰的紫雾,右手是湖畔垂柳的绿烟,匆匆忙忙走去,把我的目光一支带到湖对岸的拐弯处。
我的小猫虎子和味味还在世的时候,我也往往在二月兰丛里看到他们:一黑一白,在紫色中格外显眼。
所有这些琐事都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了。
然而,曾几何时,到了今天.老祖和婉如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虎子和咪咪也不知钻到了燕园中哪一个幽暗的角落里,等特死亡的到来。
如今,天地虽宽,阳光虽照样普照,我却感到无边的寂寥和凄凉 。
对于我这样的心情和我的一切遭遇,我的二月兰一点也无动于衷,照样自己开花。
世事沧桑,于她如浮云。
我想学习二月兰,然而办不到。
不但如此,她还硬把我的记忆牵回到我一生最倒霉的时候。
在十年浩劫中,我被管制劳动改造,每天到一个地方去捡破砖碎瓦,还随时准备着被红卫兵押解到什么地方去“批斗”,可是在砖瓦缝里二月兰依然开放.笑对春风。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成了“不可接触者”,几年没接到过一封信,很少有人敢同我打个招呼。
然而我一回到家里,老祖、德华他们,在每人每月只能得到恩赐十几元生活费的情况下,殚思竭虑,弄一点好吃的东西,婉如和延宗也尽可能地多回家来。
我的小猫憨态可掬,依偎在我的身旁。
所有这一些极其平常的琐事,都给我带来了无量的安慰。
我感觉到悲,又感觉到欢。
到了今天,否极泰来,我一下子成为“极可接触者”。
到处听到的是美好的言词,到处见到的是和悦的笑容。
然而,一回到家,虽然德华还在,延宗还有。
可我的老祖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婉如到哪里去了呢?世界虽照样朗朗,阳光虽照样明媚,我却感觉异样的寂寞与凄凉。
我感觉到欢,又感觉到悲。
按说我早巳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年龄,应该超脱一点了。
然而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我还有一件心事:我想弄清楚,什么叫“悲”?什么又叫“欢”?如果没有老祖和婉如的逝世.这问题本来是一清二白的。
现在却是悲欢难以分辨了。
我想得到答复,走上了每天必登临的小山,问三十多年来亲眼目睹我这些悲欢离合的二月兰,她却沉默不语,兀自万朵怒放,笑对春风,紫气直冲霄汉。
《选自(季羡林散文精选)》(有删节)
季羡林散文精选【2】
不完满才是人生
季羡林
每个人都争取一个完满的人生。
然而,自古及今,海内海外,一个百分之百完满的人生是没有的。
所以我说,不完满才是人生。
关于这一点,古今的民间谚语,文人诗句,说到的很多很多。
最常见的比如苏东坡的词: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南宋方岳(根据吴小如先生考证)诗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这都是我们时常引用的,脍炙人口的。
类似的例子还能够举出成百上千来。
这种说法适用于一切人,旧社会的皇帝老爷子也包括在里面。
他们君临天下,“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可以为所欲为,杀人灭族,小事一端,按理说,他们不应该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然而,实际上,王位继承,宫廷斗争,比民间残酷万倍。
他们威仪然地坐在宝座上,如坐针毡。
虽然捏造了“龙御上宾”这种神话,他们自己也并不相信。
他们想方设法以求得长生不老,他们最怕“一旦魂断,宫车晚出”。
连英主如汉武帝、唐太宗之辈也不能“免俗”。
汉武帝造承露金盘,妄想饮仙露以长生;唐太宗服印度婆罗门的灵药,期望借此以不死。
结果,事与愿违,仍然是“龙御上宾”呜呼哀哉了。
在这些皇帝手下的大臣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利极大,娇纵恣肆,贪赃枉法,无所不至。
在这一类人中,好东西大概极少,否则包公和海瑞等决不会流芳千古,久垂宇宙了。
可这些人到了皇帝跟前,只是一个奴才,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可见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据说明朝的大臣上朝时在笏板上夹带一点鹤顶红,一旦皇恩浩荡,钦赐极刑,连忙用舌尖舔一点鹤顶红,立即涅?,落得一个全尸。
可见这一批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谈不到什么完满的人生。
至于我辈平头老百姓,日子就更难过了。
建国前后,不能说没有区别,可是一直到今天仍然是“不如意事常八九”。
早晨在早市上被小贩“宰”了一刀;在公共汽车上被扒手割了包,踩了人一下,或者被人踩了一下,根本不会说“对不起”了,代之以对骂,或者甚至演出全武行。
到了商店,难免买到假冒伪劣的商品,又得生一肚子气,谁能说,我们的人生多是完满的呢?
再说我们这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在历史上一生中就难得过上几天好日子。
只一个“考”字,就能让你谈“考”色变。
“考”者,考试也。
在旧社会科举时代,“千军万马独木桥”,要上进,只有科举一途,你只需读一读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就能淋漓尽致地了解到科举的情况。
以周进和范进为代表的那一批举人进士,其窘态难道还不能让你胆战心惊,啼笑皆非吗?
现在我们运气好,得生于新社会中。
然而那一个“考”字,宛如如来佛的手掌,你别想逃脱得了。
幼儿园升小学,考;小学升初中,考;初中升高中,考;高中升大学,考;大学毕业想当硕士,考;硕士想当博士,考。
考,考,考,变成烤,烤,烤;一直到知命之年,厄运仍然难免,现代知识分子落到这一张密而不漏的天网中,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我们的人生还谈什么完满呢?
灾难并不限于知识分子:“人人有一本难念的经。
”所以我说“不完满才是人生”。
这是一个“平凡的真理”;但是真能了解其中的意义,对己对人都有好处。
对己,可以不烦不躁;对人,可以互相谅解。
这会大大地有利于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
季羡林散文精选【3】
听雨
从一大早就下起雨来。
下雨,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这是春雨,俗话说:“春雨贵似油。
”而且又在罕见的大旱之中,其珍贵就可想而知了。
“润物细无声”,春雨本来是声音极小极小的,小到了“无”的程度。
但是,我现在坐在隔成了一间小房子的阳台上,顶上有块大铁皮。
楼上滴下来的檐溜就打在这铁皮上,打出声音来,于是就不“细无声”了。
按常理说,我坐在那里,同一种死文字拼命,本来应该需要极静极静的环境,极静极静的心情,才能安下心来,进入角色,来解读这天书般的玩意儿。
这种雨敲铁皮的声音应该是极为讨厌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然而,事实却正相反。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此时有声胜无声,我心里感到无量的喜悦,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飘飘欲仙之概了。
这声音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红珊白瑚沉海里,有时如弹素琴,有时如舞霹雳,有时如百鸟争鸣,有时如兔落鹘起,我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风生笔底。
死文字仿佛活了起来,我也仿佛又溢满了青春活力。
我平生很少有这样的精神境界,更难为外人道也。
在中国,听雨本来是雅人的事。
我虽然自认还不是完全的俗人,但能否就算是雅人,却还很难说。
我大概是介乎雅俗之间的一种动物吧。
中国古代诗词中,关于听雨的作品是颇有一些的。
顺便说上一句:外国诗词中似乎少见。
我的朋友章用回忆表弟的诗中有:“频梦春池添秀句,每闻夜雨忆联床。
”是颇有一点诗意的。
连《红楼梦》中的林妹妹都喜欢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之句。
最有名的一首听雨的词当然是宋蒋捷的“虞美人”,词不长,我索性抄它一下: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
点滴到天明。
蒋捷听雨时的心情,是颇为复杂的。
他是用听雨这一件事来概括自己的一生的,从少年、壮年一直到老年,达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
但是,古今对老的概念,有相当大的悬殊。
他是“鬓已星星也”,有一些白发,看来最老也不过五十岁左右。
用今天的眼光看,他不过是介乎中老之间,用我自己比起来,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鬓边早已不是“星星也”,顶上已是“童山濯濯”了。
要讲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我比他有资格。
我已经能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了。
可我为什么今天听雨竟也兴高采烈呢?这里面并没有多少雅味,我在这里完全是一个“俗人”。
我想到的主要是麦子,是那辽阔原野上的青春的麦苗。
我生在乡下,虽然六岁就离开,谈不上干什么农活,但是我拾过麦子,捡过豆子,割过青草,劈过高粱叶。
我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毕生对农民和农村怀着深厚的感情。
农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粮食。
天一旱,就威胁着庄稼的成长。
即使我长期住在城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谓焦急之情,决不下于农民。
北方春天,十年九旱。
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
我天天听天气预报,时时观察天上的云气。
忧心如焚,徒唤奈何。
在梦中也看到的是细雨??。
今天早晨,我的梦竟实现了。
我坐在这长宽不过几尺的阳台上,听到头顶上的雨声,不禁神驰千里,心旷神怡。
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麦田里,每一个叶片都仿佛张开了小嘴,尽情地吮吸着甜甜的雨滴,有如天降甘露,本来有点黄萎的,现在变青了。
本来是青的,现在更青了。
宇宙间凭空添了一片温馨,一片祥和。
我的心又收了回来,收回到了燕园,收回到了我楼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门前的荷塘内。
我最爱的二月兰正在开着花。
它们拼命从泥土中挣扎出来,顶住了干旱,无可奈何地开出了红色的白色的小花,颜色如故,而鲜亮无踪,看了给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觉。
在荷塘中,冬眠刚醒的荷花,正准备力量向水面冲击。
水当然是不缺的。
但是,细雨滴在水面上,画成了一个个的小圆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
这本来是人类中的诗人所欣赏的东西,小荷花看了也高兴起来,劲头更大了,肯定会很快地钻出水面。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层,收到了这个阳台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头顶上叮当如故,我的心情怡悦有加。
但我时时担心,它会突然停下来。
我潜心默祷,祝愿雨声长久响下去,响下去,永远也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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