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朱自清散文

时间:2022-10-05 21:54:15 随笔 我要投稿

关于朱自清散文精选

  朱自清,原名自华,号秋实,后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绍兴,出生于江苏省东海县(今连云港市东海县平明镇)。现代杰出的散文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下面是小编整理的关于朱自清散文精选,欢迎阅读。

关于朱自清散文精选

  这几个月,北平的报纸上除了战事、杀人案、教育危机等等消息以外,旧书的危机也是 一个热闹的新闻题目。

  此外,北平的文物,主要的是古建筑,一向受人重视,政府设了一个 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并且拨过几回不算少的款项来修理这些文物。

  二月初,这个委员会还 开了一次会议,决定为适应北平这个陪都的百年大计,请求政府"核发本年上半年经费", 并"加强管理使用文物建筑,以维护古迹"。

  至于毛笔,多少年前教育部就规定学生作国文 以及用国文回答考试题目,都得用毛笔。

  但是事实上学生用毛笔的时候很少,尤其是在大都 市里。

  这个问题现在似乎还是悬案。

  在笔者看来,文物、旧书、毛笔,正是一套,都是些遗 产、历史、旧文化。

  主张保存这些东西的人,不免都带些"思古之幽情",一方面更不免多 多少少有些"保存国粹"的意思。

  "保存国粹"现在好像已成了一句坏话,等于"抱残守 阙","食古不化","迷恋骸骨","让死的拉住活的"。

  笔者也知道今天主张保存这些 旧东西的人大多数是些五四时代的人物,不至于再有这种顽固的思想,并且笔者自己也多多 少少分有他们的情感,自问也还不至于顽固到那地步。

  不过细心分析这种主张的理由,除了 "思古之幽情"以外,似乎还只能说是"保存国粹";因为这些东西是我们先民的优良的成 绩,所以才值得保存,也才会引起我们的思念。

  我们跟老辈不同的,应该是保存只是保存而 止,让这些东西像化石一样,不再妄想它们复活起来。

  应该过去的总是要过去的,我们明白 这个道理。

  关于拨用巨款修理和油漆北平的古建筑,有一家报纸上曾经有过微词,好像说在这个战 乱和饥饿的时代,不该忙着办这些事来粉饰太平。

  本来呢,若是真太平的话,这一番修饰也 许还可以招揽些外国游客,得些外汇来使用。

  现在这年头,那辉煌的景象却只是战乱和饥饿 的现实的一个强烈的对比,强烈的讽刺,的确叫人有些触目惊心。

  这自然是功利的看法,可 是这年头无衣无食的人太多了,功利的看法也是自然的。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公家用钱,并 没有什么通盘的计划,这笔钱不用在这儿,大概也不会用在那些无衣无食的人的身上,并且 也许还会用在一些不相干的事上去。

  那么,用来保存古物就也还不算坏。

  若是真能通盘计 划,分别轻重,这种事大概是该缓办的。

  笔者虽然也赞成保存古物,却并无抢救的意思。

  照 道理衣食足再来保存古物不算晚;万一晚了也只好遗憾,衣食总是根本。

  笔者不同意过分的 强调保存古物,过分的强调北平这个文化城,但是"加强管理使用文物建筑,以维护古 迹",并不用多花钱,却是对的。

  旧书的危机指的是木版书,特别是大部头的。

  一年来旧书业大不景气。

  有些铺子将大部 头的木版书论斤的卖出去造还魂纸。

  这自然很可惜,并且有点儿惨。

  因此有些读书人出来呼 吁抢救。

  现在教育部已经拨了十亿元收买这种旧书,抢救已经开始,自然很好。

  但是笔者要 指出旧书的危机潜伏已经很久,并非突如其来。

  清末就通行石印本的古书,携带便利,价钱 公道。

  这实在是旧书的危机的开始。

  但是当时石印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说是错字多,固 然,主要的还在缺少那古色古香。

  因此大人先生不屑照顾。

  不过究竟公道,便利,又不占书 架的地位,一般读书人,尤其青年,却是乐意买的。

  民国以来又有了影印本,大部头的如 《四部丛刊》,底本差不多都是善本,影印不至于有错字,也不缺少古色古香。

  这个影响旧 书的买卖就更大。

  后来《四部丛刊》又有缩印本,古气虽然较少,便利却又加多。

  还有排印 本的古书,如《四部备要》、《万有文库》等,也是方便公道。

  又如《国学基本丛书》,照 有些石印本办法,书中点了句,方便更大。

  抗战前又有所谓"一折八扣书",排印的错误并 不太多,极便宜,大量流通,青年学生照顾的不少。

  比照抗战期中的土纸本,这种一折八扣 书现在已经成了好版了。

  现在的青年学生往往宁愿要这种排印本,不要木刻本;他们要方 便,不在乎那古色古香。

  买大部书的人既然可以买影印本或排印本,买单部书的人更多乐意 买排印本或石印本,技术的革新就注定了旧书的没落的运命!将来显微影片本的书发达了,现在的影印本排印本大概也会没落的罢?

  至于毛笔,命运似乎更坏。

  跟"水笔"相比,它的不便更其显然。

  用毛笔就得用砚台和 墨,至少得用墨盒或墨船(上海有这东西,形如小船,不知叫什么名字,用墨膏,装在牙膏 似的筒子里,用时挤出),总不如水笔方便,又不能将笔挂在襟上或插在袋里。

  更重要的, 毛笔写字比水笔慢得多,这是毛笔的致命伤。

  说到价钱,毛笔连上附属品,再算上用的时期 的短,并不见得比水笔便宜好多。

  好的舶来水笔自然很贵,但是好的毛笔也不贱,最近有人 在北平戴月轩就看到定价一千多万元的笔。

  自然,水笔需要外汇,就是本国做的,材料也得 从外国买来,毛笔却是国产;但是我们得努力让水笔也变成国产才好。

  至于过去教育部规定 学生用毛笔,似乎只着眼在"保存国粹"或"本位文化"上;学生可并不理会这一套,用水 笔的反而越来越多。

  现代生活需要水笔,势有必至,理有固然,"本位文化"的空名字是抵 挡不住的。

  毛笔应该保存,让少数的书画家去保存就够了,勉强大家都来用,是行不通的。

  至于现在学生写的字不好,那是没有认真训练的原故,跟不用毛笔无关。

  学生的字,清楚整 齐就算好,用水笔和毛笔都一样。

  学生不爱讲究写字,也不爱读古文古书——虽然有购买排印本古书的,可是并不太多。

  他们的功课多,事情忙,不能够领略书法的艺术,甚至连写字的作用都忽略了,只图快,写 得不清不楚的叫人认不真。

  古文古书因为文字难,不好懂,他们也觉着不值得费那么多功夫 去读。

  根本上还是由于他们已经不重视历史和旧文化。

  这也是必经的过程,我们无须惊叹。

  不过我们得让青年人写字做到清楚整齐的地步,满足写字的基本作用,一方面得努力好好的 编出些言文对照详细注解的古书,让青年人读。

  历史和旧文化,我们应该批判的接受,作为 创造新文化的素材的一部,一笔抹煞是不对的。

  其实青年人也并非真的一笔抹煞古文古书, 只看《古文观止》已经有了八种言文对照本,《唐诗三百首》已经有了三种(虽然只各有一 种比较好),就知道这种书的需要还是很大——而买主大概还是青年人多。

  所以我们应该知 道努力的方向。

  至于书法的艺术和古文古书的专门研究,留给有兴趣的少数人好了,这种人 大学或独立学院里是应该培养的。

  连带着想到了国画和平剧的改良,这两种工作现在都有人在努力。

  日前一位青年同事和 我谈到这两个问题,他觉得国画和平剧都已经有了充分的发展,成了定型,用不着改良,也 无从改良;勉强去改良,恐怕只会出现一些不今不古不新不旧的东西,结果未必良好。

  他觉 得民间艺术本来幼稚,没有得着发展,我们倒也许可以促进它们的发展;像国画和平剧已经 到了最高峰,是该下降,该过去的时候了,拉着它们恐怕是终于吃力不讨好的。

  照笔者的意 见,我们的新文化新艺术的创造,得批判的采取旧文化旧艺术,士大夫的和民间的都用得 着,外国的也用得着,但是得以这个时代和这个国家为主。

  改良恐怕不免让旧时代拉着,走 不远,也许压根儿走不动也未可知。

  还是另起炉灶的好,旧料却可以选择了用。

  朱自清散文精选【2】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

  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

  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

  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

  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

  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

  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

  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

  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

  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

  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

  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

  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

  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

  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

  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

  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

  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

  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

  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

  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

  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

  我们真神往了。

  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

  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

  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

  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

  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

  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

  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

  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

  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

  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

  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

  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

  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

  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

  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

  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

  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

  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

  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

  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

  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

  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

  我想,不见倒也好。

  这时正是盛夏。

  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

  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

  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

  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

  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

  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

  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

  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

  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

  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

  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

  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

  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

  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

  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

  但秦淮河确也腻人。

  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

  这真够人想呢。

  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

  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

  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

  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

  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

  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

  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

  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

  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

  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

  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

  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

  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

  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

  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

  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

  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

  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

  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

  晚上照样也有一回。

  也在黄晕的灯光里。

  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

  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

  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

  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

  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

  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

  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

  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

  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

  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

  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

  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

  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

  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

  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

  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

  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

  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

  他便塞给平伯。

  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

  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

  我窘着再拒绝了他。

  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

  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

  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

  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

  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

  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

  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

  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

  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

  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

  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

  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

  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

  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

  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

  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

  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

  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

  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

  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

  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

  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

  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

  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

  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

  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

  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第48页。

  他的意思可以见了。

  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

  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

  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

  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

  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

  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

  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

  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

  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

  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

  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

  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

  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

  船头上坐着一个风尘女子;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

  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

  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

  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

  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

  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

  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

  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

  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

  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

  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

  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

  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

  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

  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

  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

  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朱自清散文精选【3】航船中的文明

  第一次乘夜航船,从绍兴府桥到西兴渡口。

  绍兴到西兴本有汽油船。

  我因急于来杭,又因年来逐逐于火车轮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里,领略先代生活的异样的趣味;所以不顾亲戚们的坚留和劝说(他们说航船里是很苦的),毅然决然的于下午六时左右下了船。

  有了物质文明的汽油船,却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们徘徊其间,左右顾而乐之,真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两个军弁是例外。

  满船没有一个士大夫;我区区或者可充个数儿,--因为我曾读过几年书,又忝为大夫之后--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这不消说得,都到了轮船里去了!士大夫虽也擎着大旗拥护精神文明,但千虑不免一失,竟为那物质文明的孙儿,满身洋油气的小顽意儿骗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

  于是航船虽然照常行驶,而光彩已减少许多!这确是一件可以慨叹的事;而国粹将亡的呼声,似也不是徒然的了。

  呜呼,是谁之咎欤?

  既然来到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将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虚此一行。

  但从那里下手呢?这可有些为难,踌躇之间,恰好来了一个女人。

  --我说来了,仿佛亲眼看见,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来了,是在听见她尖锐的语音的时候。

  至于她的面貌,我至今还没有看见呢。

  这第一要怪我的近视眼,第二要怪那袭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离我至少有两丈远,所以便不可见其脸了。

  且慢,这样左怪右怪,其词若有憾焉,你们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样美呢。

  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约略的看来,都是乡下的黄面婆而已。

  至于尖锐的语音,那是少年的妇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为奇。

  然而这一次,那来了的女人的尖锐的语音竟致劳动区区的执笔者,却又另有缘故。

  在那语音里,表示出对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议;她说,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来,(因前面太挤,实无他故,合并声明,)而航船里的`规矩是不许的。

  船家拦住她,她仗着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脸皮,大着胆子,慢慢的说了那句话。

  她随即坐在原处,而批评家的议论繁然了。

  一个船家在船沿上走着,随便的说,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错。

  做秤钩的也是铁,做秤锤的也是铁,做铁锚的也是铁,都是铁呀!这一段批评大约十分巧妙,说出诸位批评家所要说的,于是众喙都息,这便成了定论。

  至于那女人,事实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难鸣,或者她饱饫了诸位批评家的宏论,也不要鸣了罢。

  是非之心,虽然人皆有之,而撑船经商者流,对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这样详明,也着实亏他们了。

  中国毕竟是礼义之邦,文明之古国呀!--

  我悔不该乱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祸不单行,凑巧又来了一个女人。

  她是带着男人来的。

  ——呀,带着男人!正是;所以才祸不单行呀!——说得满口好绍兴的杭州话,在黑暗里隐隐露着一张白脸;带着五六分城市气。

  船家照他们的规矩,要将这一对儿生刺刺的分开;男人不好意思做声,女的却抢着说,我们是一堆生①的!太亲热的字眼,竟在规规矩矩的航船里说了!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

  有的沉吟的说:一堆生的?有的惊奇的说:一堆生的!有的嘲讽的说:哼,一堆生的!在这四面楚歌里,凭你怎样伶牙俐齿,也只得服从了!妇者,服也,这原是她的本行呀。

  只看她毫不置辩,毫不懊恼,还是若无其事的和人攀谈,便知她确乎是服也了。

  这不能不感谢船家和乘客诸公卫道之功;而论功行赏,船家尤当首屈一指。

  呜呼,可以风矣!

【朱自清散文】相关文章:

朱自清散文经典全集朱自清10-26

朱自清的散文11-11

朱自清散文10-06

朱自清散文精选11-14

朱自清经典散文10-26

朱自清的经典散文10-05

关于朱自清的散文07-19

朱自清散文背影精选09-30

朱自清散文经典全集10-05

朱自清经典散文全集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