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周国平散文赏析

时间:2022-10-26 15:58:34 随笔 我要投稿

周国平散文精选赏析

  周国平是中国学者、作家,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是中国改革开放后较早研究尼采的学者。以下是周国平散文精选赏析,请阅读!

周国平散文精选赏析

  失去的岁月【1】

  一

  上大学时,常常当我在灯下聚精会神读书时,灯突然灭了。

  这是全宿舍同学针对我一致作出的决议:遵守校规,按时熄灯。

  我多么恨那只拉开关的手,咔嚓一声,又从我的生命线上割走了一天。

  怔怔地坐在黑暗里,凝望着月色朦胧的窗外,我委屈得泪眼汪汪。

  年龄愈大,光阴流逝愈快,但我好像愈麻木了。

  一天又一天,日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水滴消失于大海。

  蓦然回首,我在世上活了一万多个昼夜,它们都已经不知去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其实,光阴何尝是这样一条河,可以让我们伫立其上,河水从身边流过,而我却依然故我?时间不是某种从我身边流过的东西,而就是我的生命。

  弃我而去的不是日历上的一个个日子,而是我生命中的岁月;甚至也不仅仅是我的岁月,而就是我自己。

  我不但找不回逝去的年华,而且也找不回从前的我了。

  当我回想很久以前的我,譬如说,回想大学宿舍里那个泪眼汪汪的我的时候,在我眼前出现的总是一个孤儿的影子,他被无情地遗弃在过去的岁月里了。

  他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徒劳地盼望回到活人的世界上来,而事实上却不可阻挡地被过去的岁月带往更远的远方。

  我伸出手去,但是我无法触及他并把他领回。

  我大声呼唤,但是我的声音到达不了他的耳中。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死亡,从前的我已经成为一个死者,我对他的怀念与对一个死者的怀念有着相同的性质。

  二

  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问过:时间是什么?它在哪里?人们在时间中追问和苦思,得不到回答,又被时间永远地带走了。

  时间在哪里?被时间带走的人在哪里?

  为了度量时间,我们的祖先发明了日历,于是人类有历史,个人有年龄。

  年龄代表-个人从出生到现在所拥有的时间。

  真的拥有吗?它们在哪里?

  总是这样:因为失去童年,我们才知道自己长大;因为失去岁月,我们才知道自己活着;因为失去,我们才知道时间。

  我们把已经失去的称作过去,尚未得到的称作未来,停留在手上的称作现在。

  但时间何尝停留,现在转瞬成为过去,我们究竟有什么?

  多少个深夜,我守在灯下,不甘心一天就此结束。

  然而,即使我通宵不眠,一天还是结束了。

  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能留住时间。

  我们永远不能占有时间,时间却掌握着我们的命运。

  在它宽大无边的手掌里,我们短暂的一生同时呈现,无所谓过去、现在、未来,我们的生和死、幸福和灾祸早已记录在案。

  可是,既然过去不复存在,现在稍纵即逝,未来尚不存在,世上真有时间吗?这个操世间一切生灵生杀之权的隐身者究竟是谁?

  我想像自己是草地上的一座雕像,目睹一代又一代孩子嬉闹着从远处走来,渐渐长大,在我身旁谈情说爱,寻欢作乐,又慢慢衰老,蹒跚着向远处走去。

  我在他们中间认出了我自己的身影,他走着和大家一样的路程。

  我焦急地朝他瞪眼,示意他停下来,但他毫不理会。

  现在他已经越过我,继续向前走去了。

  我悲哀地看着他无可挽救地走向衰老和死亡。

  三

  许多年以后,我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城市,一位小学时的老同学陪伴我穿越面貌依旧的老街。

  他突然指着坐在街沿屋门口的一个丑女人悄悄告诉我,她就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某某。

  我赶紧转过脸去,不敢相信我昔日心目中的偶像竟是这般模样。

  我的心中保存着许多美丽的面影,然而一旦邂逅重逢,没有不立即破灭的。

  我们总是觉得儿时尝过的某样点心最香甜,儿时听过的某支曲子最美妙,儿时见过的某片风景最秀丽。

  "幸福的岁月是那失去的岁月。

  "你可以找回那点心、曲子、风景,可是找不回岁月。

  所以,同一样点心不再那么香甜,同一支曲子不再那么美妙,同一片风景不再那么秀丽。

  当我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时,我明明知道,人类的彩色摄影技术已经有了非凡的长进,但我还是找不回像幼时看的幻灯片那么鲜亮的色彩了。

  失去的岁月便如同那些幻灯片一样,在记忆中闪烁着永远不可企及的幸福的光华。

  每次回母校,我都要久久徘徊在我过去住的那间宿舍的窗外。

  窗前仍是那株木槿,隔了这么些年居然既没有死去,也没有长大。

  我很想进屋去,看看从前那个我是否还在那里。

  从那时到现在,我到过许多地方,有过许多遭遇,可是这一切会不会是幻觉呢?也许,我仍然是那个我,只不过走了一会儿神?也许,根本没有时间,只有许多个我同时存在,说不定会在哪里突然相遇?但我终于没有进屋,因为我知道我的宿舍已被陌生人占据,他们会把我看作入侵者,尽管在我眼中,他们才是我的神圣的青春岁月的入侵者。

  在回忆的引导下,我们寻访旧友,重游故地,企图找回当年的感觉,然而徒劳。

  我们终于怅然发现,与时光一起消逝的不仅是我们的童年和青春,而且是由当年的人、树木、房屋、街道、天空组成的一个完整的世界,其中也包括我们当年的爱和忧愁,感觉和心情,我们当年的整个心灵世界。

  四

  可是,我仍然不相信时间带走了一切。

  逝去的年华,我们最珍贵的童年和青春岁月,我们必定以某种方式把它们保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我们遗忘了藏宝的地点,但必定有这么一个地方,否则我们不会这样苦苦地追寻。

  或者说,有一间心灵的密室,其中藏着我们过去的全部珍宝,只是我们竭尽全力也回想不起开锁的密码了。

  然而,可能会有一次纯属偶然,我们漫不经心地碰对了这密码,于是密室开启,我们重新置身于从前的岁月。

  当普鲁斯特的主人公口含一块泡过茶水的玛德莱娜小点心,突然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快感和震颤的时候,便是碰对了密码。

  一种当下的感觉,也许是一种滋味,一阵气息,一个旋律,石板上的一片阳光,与早已遗忘的那个感觉巧合,因而混合进了和这感觉联结在一起的昔日的心境,于是昔日的生活情景便从这心境中涌现出来。

  其实,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不乏这种普鲁斯特式幸福的机缘,在此机缘触发下,我们会产生一种对某样东西似曾相识又若有所失的感觉。

  但是,很少有人像普鲁斯特那样抓住这种机缘,促使韶光重现。

  我们总是生活在眼前,忙碌着外在的事务。

  我们的日子是断裂的,缺乏内在的连续性。

  逝去的岁月如同一张张未经显影的底片,杂乱堆积在暗室里。

  它们仍在那里,但和我们永远失去了它们又有什么区别?

  五

  诗人之为诗人,就在于他对时光的流逝比一般人更加敏感,诗便是他为逃脱这流逝自筑的避难所。

  摆脱时间有三种方式:活在回忆中,把过去永恒化;活在当下的激情中,把现在永恒化;活在期待中,把未来永恒化。

  然而,想像中的永恒并不能阻止事实上的时光流逝。

  所以,回忆是忧伤的,期待是迷惘的,当下的激情混合着狂喜和绝望。

  难怪一个最乐观的诗人也如此喊道:

  "时针指示着瞬息,但什么能指示永恒呢?"

  诗人承担着悲壮的使命:把瞬间变成永恒,在时间之中摆脱时间。

  谁能生活在时间之外,真正拥有永恒呢?

  孩子和上帝。

  孩子不在乎时光流逝。

  在孩子眼里,岁月是无穷无尽的。

  童年之所以令人怀念,是因为我们在童年曾经一度拥有永恒。

  可是,孩子会长大,我们终将失去童年。

  我们的童年是在我们明白自己必将死去的那一天结束的。

  自从失去了童年,我们也就失去了永恒。

  从那以后,我所知道的惟一的永恒便是我死后时间的无限绵延,我的永恒的不存在。

  还有上帝呢?我多么愿意和圣奥古斯丁一起歌颂上帝:"你的岁月无往无来,永是现在,我们的昨天和明天都在你的今天之中过去和到来。

  "我多么希望世上真有一面永恒的镜子,其中映照着被时间劫走的我的一切珍宝,包括我的生命。

  可是,我知道,上帝也只是诗人的一个避难所!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自己偷偷写起了日记。

  一开始的日记极幼稚,只是写些今天吃了什么好东西之类。

  我仿佛本能地意识到那好滋味容易消逝,于是想用文字把它留住。

  年岁渐大,我用文字留住了许多好滋味:爱,友谊,孤独,欢乐,痛苦……在青年时代的一次劫难中,我烧掉了全部日记。

  后来我才知道此举的严重性,为我的过去岁月的真正死亡痛哭不止。

  但是,写作的习惯延续下来了。

  我不断把自己最好的部分转移到我的文字中去,到最后,罗马不在罗马了,我借此逃脱了时光的流逝。

  仍是想像中的?可是,在一个已经失去童年而又不相信上帝的人,此外还能怎样呢?

  思考死:有意义的徒劳【2】

  一

  死亡和太阳一样不可直视。

  然而,即使掉头不去看它,我们仍然知道它存在着,感觉到它正步步逼近,把它的可怕阴影投罩在我们每一寸美好的光阴上面。

  很早的时候,当我突然明白自己终有一死时,死亡问题就困扰着我了。

  我怕想,又禁不住要想。

  周围的人似乎并不挂虑,心安理得地生活着。

  性和死,世人最讳言的两件事,成了我的青春期的痛苦的秘密。

  读了一些书,我才发现,同样的问题早已困扰过世世代代的贤哲了。

  "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

  "读到托尔斯泰这句话,我庆幸觅得了一个知音。

  死之迫人思考,因为它是一个最确凿无疑的事实,同时又是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既然人人迟早要轮到登上这个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从那里被投入万劫不复的虚无之深渊,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之无动于衷呢?然而,自古以来思考过、抗议过、拒绝过死的人,最后都不得不死了,我们也终将追随而去,想又有何用?世上别的苦难,我们可小心躲避,躲避不了,可咬牙忍受,忍受不了,还可以死解脱。

  惟独死是既躲避不掉,又无解脱之路的,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也许,正是这种无奈,使得大多数人宁愿对死保持沉默。

  金圣叹对这种想及死的无奈心境作过生动的描述:"细思我今日之如是无奈,彼古之人独不曾先我而如是无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之立之者,不可以数计矣。

  夫古之人之坐于斯,立于斯,必犹如我之今日也。

  而今日已徒见有我,不见古人。

  彼古人之在时,岂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无奈,故遂不复言之也。

  此真不得不致憾于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

  今日我读到这些文字,金圣叹作古已久。

  我为他当日的无奈叹息,正如他为古人昔时的无奈叹息;而毋须太久,又有谁将为我今日的无奈叹息?无奈,只有无奈,真是夫复何言!

  想也罢,不想也罢,终归是在劫难逃。

  既然如此,不去徒劳地想那不可改变的命运,岂非明智之举?

  二

  在雪莱的一篇散文中,我们看到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在他女儿搀扶下走进古罗马柯利修姆竞技场的遗址。

  他们在一根倒卧的圆柱上坐定,老人听女儿讲述眼前的壮观,而后怀着深情对女儿谈到了爱、神秘和死亡。

  他听见女儿为死亡啜泣,便语重心长地说:"没有时间、空间、年龄、预见可以使我们免于一死。

  让我们不去想死亡,或者只把它当作一件平凡的事来想吧。

  如果能够不去想死亡,或者只把它当作人生司空见惯的许多平凡事中的一件来想,倒不失为一种准幸福境界。

  遗憾的是,愚者不费力气就置身于其中的这个境界,智者(例如这位老盲人)却须历尽沧桑才能达到。

  一个人只要曾经因想到死亡感受过真正的绝望,他的灵魂深处从此便留下了几乎不愈的创伤。

  当然,许多时候,琐碎的日常生活分散了我们的心思,使我们无限想及死亡。

  我们还可以用消遣和娱乐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事业和理想是我们的又一个救主,我们把它悬在前方,如同美丽的晚霞一样遮盖住我们不得不奔赴的那座悬崖,于是放心向深渊走去。

  可是,还是让我们对自己诚实些吧。

  至少我承认,死亡的焦虑始终在我心中潜伏着,时常隐隐作痛,有时还会突然转变为尖锐的疼痛。

  每一个人都必将迎来"没有明天的一天",而且这一天随时会到来,因为人在任何年龄都可能死。

  我不相信一个正常人会从来不想到自己的死,也不相信他想到时会不感到恐惧。

  把这恐惧埋在心底,他怎么能活得平静快乐,一旦面临死又如何能从容镇定?不如正视它,有病就治,先不去想能否治好。

  自柏拉图以来,许多西哲都把死亡看作人生最重大的问题,而把想透死亡问题视为哲学最主要的使命。

  在他们看来,哲学就是通过思考死亡而为死预作准备的活动。

  一个人只要经常思考死亡,且不管他如何思考,经常思考本身就会产生一种效果,使他对死亡习以为常起来。

  中世纪修道士手戴刻有骷髅的指环,埃及人在宴会高潮时抬进一具解剖的尸体,蒙田在和女人爱时仍默念着死的逼近,凡此种种,依蒙田自己的说法,都是为了:"让我们不顾死亡的怪异面孔,常常和它亲近、熟识,心目中有它比什么都多吧!"如此即使不能消除对死的恐惧,至少可以使我们习惯于自己必死这个事实,也就是消除对恐惧的恐惧。

  主动迎候死,再意外的死也不会感到意外了。

  我们对于自己活着这件事实在太习惯了,而对于死却感到非常陌生,--想想看,自出生后,我们一直活着,从未死过!可见从习惯于生到习惯于死,这个转折并不轻松。

  不过,在从生到死的过程中,由于耳闻目染别人的死,由于自己所遭受的病老折磨,我们多少在渐渐习惯自己必死的前景。

  习惯意味着麻木,芸芸众生正是靠习惯来忍受死亡的。

  如果哲学只是使我们习惯于死,未免多此一举了。

  问题恰恰在于,我不愿意习惯。

  我们期待于哲学的不是习惯,而是智慧。

  也就是说,它不该靠唠叨来解除我们对死的警惕,而应该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来打消我们对死的恐惧。

  它的确说了理由,让我们来看看这些理由能否令人信服。

  三

  死是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必然性。

  因此,哲学家们的努力便集中到一点,即是找出种种理由来劝说我们--当然也劝说他自己--接受它。

  理由之一:我们死后不复存在,不能感觉到痛苦,所以死不可怕。

  这条理由是伊壁鸠鲁

  首先明确提出来的。

  他说:"死与我们无关。

  因为当身体分解成其构成元素时,它就没有感觉,而对其没有感觉的东西与我们无关。

  ""我们活着时,死尚未来临;死来临时,我们已经不在。

  因而死与生者和死者都无关。

  "卢克莱修也附和说:"对于那不再存在的人,痛苦也全不存在。

  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条理由更缺乏说服力的了。

  死的可怕,恰恰在于死后的虚无,在于我们将不复存在。

  与这种永远的寂灭相比,感觉到痛苦岂非一种幸福?这两位古代唯物论者实在是太唯物了,他们对于自我寂灭的荒谬性显然没有丝毫概念,所以才会把我们无法接受死的根本原因当作劝说我们接受死的有力理由。

  智者的最后弱点【3】

  身为文人,很少有完全不关心名声的。

  鄙视名声,在未出名者固然难免酸葡萄之讥,在已出名者也未尝没有得了便宜卖乖之嫌。

  他也许是用俯视名声的姿态,表示自己站得比名声更高,真让他放弃,重归默默无闻,他就不肯了。

  名声代表作品在读者中的命运,一个人既然要发表作品,对之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诚然,也有这样的情况:天才被埋没,未得到应有的名声,或者被误解,在名满天下的同时也遭到了歪曲,因而蔑视名声之虚假。

  可是,我相信,对于真实的名声,他们仍是心向往之的。

  名声的真伪,界限似不好划。

  名实相符为真,然而对所谓"实"首先有一个评价的问题,一评价又和"名"纠缠不清。

  不过,世上有的名声实在虚假得赤裸裸,一眼可以看穿。

  例如,搞新闻出版的若干朋友联合行动,一夜之间推出某人的作品系列,连篇累牍发表消息、访问记之类,制造轰动效应,名曰"造势"。

  可惜的是,倘若主角底气不足,则反成笑柄,更证明了广告造就不出文豪。

  又有一种人,求名心切,但只善于接近名人而不善于接近思想。

  他从事学术的方式是结交学术界名流,成果便是一串煊赫的名字。

  帕斯卡尔曾经将这种人一军道:"请把你打动了这些名流的成就拿出来给我看看,我也会推崇你了。

  "我的想法要简单一些:就算这些名流并非徒有其名,他们的学问难道和伤寒一样也会传染吗?

  还有更加等而下之的,沽名钓誉,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出卖灵魂。

  叔本华把尊严和名声加以区分:尊严关涉人的普遍品质,乃是一个人对于自身人格的自我肯定;名声关涉一个人的特殊品质,乃是他人对于一个人的成就的肯定。

  人格卑下,用尊严换取名声,名声再大,也只是臭名远扬罢了。

  由于名声有赖于他人的肯定,容易受舆论、时尚、机遇等外界因素支配,所以,古来贤哲多主张不要太看重名声,而应把自己所可支配的真才真德放在首位。

  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就是这个意思。

  亚里士多德和霍布斯都认为,爱名声之心在青少年身上值得提倡,尚可激励他们上进,对于成年人就不适合了。

  一个成熟的作家理应把眼光投向事情的本质方面,以作品本身而不是作品所带来的声誉为其创作的真正报酬。

  热衷于名声,哪怕自以为追求的是真实的名声,也仍然是一种虚荣,结果必然受名声支配,进而受舆论支配,败坏自己的个性和风格。

  名声还有一个坏处,就是带来吵闹和麻烦。

  风景一成名胜,便游人纷至,人出名也如此。

  "树大招风",名人是难得安宁的。

  笛卡儿说他痛恨名声,因为名声夺走了他最珍爱的精神的宁静。

  我们常常听到大小知名作家抱怨文债如山,也常常读到他们还债的文字贫乏无味如白开水。

  犹如一口已被汲干的名泉,仍然源源不断地供应名牌泉水,商标下能有多少真货呢?

  名声如同财产,只是身外之物。

  由于舆论和时尚多变,它比财产更不可靠。

  但丁说:"世间的名,只是一阵风。

  "莎士比亚把名声譬作水面上的涟漪,无论它如何扩大,最后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可·奥勒留以看破红尘的口吻劝导我们:"也许对于所谓名声的愿望要折磨你,那么,看一看一切事物是多么快地被忘却,看一看过去和未来的无限时间的混沌;看一看赞扬的空洞,看一看那些装作给出赞扬的人们的判断之多变和贫乏,以及赞扬所被限定的范围的狭隘,如此使你终于安静吧。

  "据普鲁塔克记载,西塞罗是一个热衷于名声的人,但是连他也感觉到了名声的虚幻。

  他在外省从政期间,政绩卓著,自以为一定誉满罗马。

  回到罗马,遇见一位政界朋友,便兴冲冲打听人们的反响,那朋友却问他:"这一阵子你呆在哪里?"

  在有的哲学家看来,关心身后名声更加可笑。

  马可·奥勒留说,其可笑程度正和关心自己出生之前的名声一样,因为两者都是期望得到自己从未见过且永远不可能见到的人的赞扬。

  帕斯卡尔也说:"我们是如此狂妄,以至于想要为全世界所知,甚至为我们不复存在以后的来者所知;我们又是如此虚荣,以至于我们周围的五六个人的尊敬就会使我们欢喜和满意了。

  "

  中国文人历来把文章看作"不朽之盛事",幻想借"立言"流芳百世。

  还是杜甫想得开:"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我也认为身后名声是不值得企望的。

  一个作家决心要写出传世之作,无非是表明他在艺术上有很认真的追求。

  奥古斯丁说,不朽是"只有上帝才能赐予的荣誉"。

  对作家来说,他的艺术良知即他的上帝,所谓传世之作就是他的艺术良知所认可的作品。

  我一定要写出我最好的作品,至于事实上我的作品能否留传下去,就不是我所能求得,更不是我所应该操心的了。

  因为当我不复存在之时,世上一切事情都不再和我有关,包括我的名声这么一件区区小事。

  话说回来,对于身前的名声,一个作家不可能也不必毫不在乎。

  袁宏道说,凡从事诗文者,即是"名根未尽",他自叹"毕竟诸缘皆易断,而此独难除"。

  其实他应该宽容自己这一点儿名根。

  如果说名声是虚幻的,那么,按照同样的悲观逻辑,人生也是虚幻的,我们不是仍要好好活下去?名声是一阵风,而我们在辛苦创作之后是有权享受一阵好风的。

  最了解我们的五六个朋友尊敬我们,我们不该愉快吗?再扩大一些,我们自己喜欢的一部作品获得了五六十或五六万个读者的赞扬,我们不该高兴吗?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重视自己敬佩和喜欢的人对我们的评价,期望从有见识的人那里得到赞赏,以肯定我们对自己的看法,是完全正当的。

  雪莱也反对把爱名声看作自私,他说,在多数情况下,"对名声的爱好无非是希望别人的感情能够肯定、证明我们自己的感情,或者与我们自己的感情发生共鸣。

  "他引用弥尔顿的一句诗,称这种爱好为"高贵心灵的最后的弱点"。

  弥尔顿的这句诗又脱胎于塔西佗《历史》中的一句话:"即使在智者那里,对名声的渴望也是要到最后才能摆脱的弱点。

  "我很满意有这么多智者来为智者的最后弱点辩护。

  只要我们看重的是人们的"心的点头"(康德语),而非表面的喝彩,就算这是虚荣心,有这么一点虚荣心又何妨?

【周国平散文赏析】相关文章:

周国平散文精选摘抄赏析11-16

周国平散文精选10-05

周国平散文精选阅读10-05

周国平哲理散文精选10-05

周国平经典散文集10-05

周国平写青春的散文10-26

经典散文及赏析10-06

悲观执著超脱周国平散文10-26

冯骥才散文精选赏析09-30